杜充的留守司行辕设在台城中的一座大院子里,这里也是曾经的赵构行在政事堂的所在。
吃过安娘煮的汤饼之后,王慎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些。

下了马车,他推开扶他的岳云和秦斯昭,对手下说:“你们都等在这里,我自去见杜相公。”

然后咬牙以平稳的步伐朝里面走去。

对于杜充这个历史上有名的奸臣和汉奸,他内心中是充满了好奇的。

说句实在话,这个杜充的人品实在太差,心胸狭窄,残忍好杀,是个不好相处的长官。

和这种人打交道,你得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不能因为说错一句话,犯了他的忌,以至让自己这一场滔天功劳就此被人无视。

作为一个现代社会的所谓的成功人士,王慎以前也不知道和多少人相处过,人情练达的老油条一个,对此刻,他倒不是太担心。

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在脑子里模拟过见到杜充该如何应对,已经初步有了计划。

厅堂里烧了地龙,很暖和,眼前是一条紫色的人影。

王慎也不抬头看,只身子一低,就要拜伏下去:“末将王慎拜见杜相公。”

白皙的手伸过来,扶住了他,然后是一声长笑:“免了,免了,你身上那么重的伤,若再跪下去,反显得某不近人情了,看座。”

又有一个侍从走过来,扶着王慎坐在椅子上。

“谢相公。”这个时候,王慎才抬头看过去。

只见面前是一张白净面皮,疏眉朗目,相貌堂堂。大约四十出头,身上穿着一件紫色官服,气宇轩昂,可见年轻时应该非常帅气。

此人自然是大宋朝右相,江淮宣抚使,建康留守杜充,杜公美。

看到他的相貌,王慎却是一愣,有点出乎意料。

现代社会有一句话说得好:相由心生。

按说,如杜充这样的大奸臣,应该是獐头鼠目,一脸阴鸷,狼视鹰顾,北宋版陈佩斯才对。可看这厮的模样,就是个朱时茂,典型的正面人物形象。

也对,杜充是进士出身,在发达前已经贵为一府的知府,正四品官员。按照古代的科举制度,朝廷在选官的时候对于官员的相貌有一定要求,要求五官端正,身高臂长。若是长得实在太挫,百姓不敬,朝廷颜面何在?

况且,在宋徽宗时代,皇帝赵佶是个大艺术家,对于官员相貌的要求更是严格。弄到后来,满朝文武都是美男子,真真叫人赏心悦目。

杜充今天的心情很好,笑道:“王慎,你可算醒了,金人已于昨日退兵,这一仗你居功至伟,某很欣慰。方才你盯着某不住看,可想看出什么来?”

“全赖相公恩德,这才有三军效死,属下不敢居功。”王慎装出一副恭敬模样:“王慎只不过是一芥武夫,只懂得上阵杀敌,至于其他,却不多想。”

“这是废话。”杜充突然冷哼一声,收起笑容,淡淡道:“功名或在科场上考出来,或是马上取,人心如此,也不用遮掩。人谁没有抱负,谁没有雄心,也不用不承认。”

他态度突变,换其他人早惊得心中忐忑面上变色了。

王慎暗骂一声:拙劣的御人手段,这一套我以前见得多了。

他小心应道:“不敢。”

不等他把话说完,杜充又冷冷问:“听说你是张德远的门人?”

王慎心中雪亮:这个杜充原来是顾虑我是张浚的人,张德远一直想掌军,还曾经弹劾过杜充,二人将来还有可能去争政事堂掌印的位置,他们可是政敌。我名义上是张浚的门人,自然会被他看不顺眼。呵呵,得撇清这层关系才好。

他应道:“正是,不过,我识得张相公,张相公却不认识属下。”

杜充一怔:“怎么说?”

王慎道:“属下不过是张相公门人的扈从,真若说来,也算是他的人。上次过江颁旨,遇到乱军,颁旨大使也同属下失散了……后来遇到李成……为了保命……不得不……”

一席话说了半天,总算将以前说过许多次的谎言又重复了一遍。

说完,他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禀杜相公,王慎以前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只想苟活于乱世,哪里又有什么抱负。只不过,时运如此,推得属下只能挥舞手中刀剑在沙场求存而已。”

杜充意味深长地“哦”一声,淡淡道:“原来如此,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的随从因缘集会,竟然在淮西,如今又在建康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你的所作所为,朝堂中衮衮诸公自是惊叹,曰,张德远门下何多才邪!你立下这么大功劳,朝廷却没有丝毫封赏下来,想必你心中定然不甘。”

这句话可不要应对,若是回答说心中不甘,搞不好就会被落下一个对朝廷对官家心坏怨怼的口实;如果说一番“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之类的套话,只怕又会叫杜充误会自己是张浚门下一条忠犬,杜公美又不是活雷锋,怎么可能提携政敌手下的得力干将,那不是壮大对手的实力吗?

事情到了这一步,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换了是他王慎,立即就会破口大骂张浚,并拜倒在地,投入杜充门下。

不过,这种事情王慎是做不出来的。他可是个有雄心和野心的人,统帅千军万马,怎肯自坏名声。在古代,改换门庭是要为世人所不齿的。

而且,如此一来,自己就牵涉进朝廷文官大姥之间的政治斗争,这可是宋朝武人的大忌。到时候,不但要受到文官们的严厉打击,只怕赵构也会对自己留个心眼:你一个带兵的将领勾结朝廷大员,究竟想干什么?

至少就目前而言,这个后果王慎承受不起。

想到这里,王慎故意装出激愤的神情,然后又瞬间掩藏了,换上恭敬模样:“不敢,金人侵我大宋,毁我家园,屠戮百姓,我等皆有守土抗敌之责。”

杜充虽然在历史上名声极坏,人品也极其低劣。后人在书中提到此人,都以心胸狭窄、残暴、无能一句定论。但其实,在这个年头,能够以科举入仕,官至一府正印官。又统帅着南宋最强大的一支武装力量,进政事堂为右相,又岂是一个庸碌之辈。

王慎面上一闪而逝的怨愤如何瞒得住他,心中自然明了,也很满意:这王慎为人倒是精明,也知道武人的本分。

当下,他就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面上重新浮现出笑容,道:“张德远当初不赏你,想必也有他的考量。而且,金军南侵江淮,他手头事务也是繁忙,且将你的事搁在一边。也对,他是没有带过兵的,很多事情也不甚清楚。这带兵打仗讲究的是赏罚分明,否则,士卒不信、不服、不敬,人心就要散了。平定淮西,有功不赏这件事,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朝廷是不会忘记你们这些有功将士的。”

王慎:“相公说得是。”

按道理,杜充说出这话之后,必然会对建康保卫战论功行赏,王慎也有这个心理准备,正琢磨着接下来该向他要点什么好处。

可是,杜充却按下不表,只让扈从给王慎煮了茶,陪着吃起茶点,闲聊起来。

王慎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杜充不提,他也不问,只小心地说着话。

半天,杜充突然问:“王慎,听你口音是河北的,却不知是何方人氏,家中可还有亲眷?”

王慎知道杜充这是在探自己的底,心中一凛,道:“回相公的话,属下乃是河北西路定州唐县人氏,家中老小早已死在战火之中。如今孑然一生,苟全性命于乱世。”这话他以前同别人也说过许多次,定州乃是北宋和辽国反复拉锯区。特别是童贯北伐的时候,那一带又是大战场。经历过惨烈的战火之后,早已经打成废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如今,那里又被金国占领,就算有人想查他的底细,也不敢过去。

“这话不对。”杜充脸一马。

王慎心中一颤,但还是竭力做出平静的样子。

杜充道:“你怎么就孑然一身了,家中不是还有个岳姓小娘子吗?”

王慎忙道:“禀相公,安娘是末将平定淮西贼乱时从乱军中解救的流民,见她相貌和品德都是不错,心中爱惜。且,属下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一把年纪。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有意娶进门为王家延续香火,也好对祖宗有个交代。”

杜充笑了笑:“也是,应该的。听说那岳姓小娘子是相州汤阴县人氏,某也是相州人,说来与她也是同乡。”

笑毕,他看了看外面院子中立着的众人,指了指岳云,问:“那可是你的妻弟?”

王慎:“回相公的话,正是属下妻弟岳云,现在我军中效力。”

“好一条铁塔也似的汉子,多大年纪了?”

“刚满十三。”

“恩,不错,不错,可有家室?”杜充又问。

王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一愣:“一个小孩子,成什么家?”

岳云刚满十三岁,在后世也不过是一个初中一年纪学生,自己都没活明白,结什么婚?早恋也不可以。

杜充:“老夫倒是有一门亲事想问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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