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幕中,火把的长龙在田野间盘旋迤俪。时而分散成几股,时而又合而为一。正一点一点朝前推进,看起来好象很是缓慢。
可凑近了,你才能听到大军行军中铿锵有力的步伐,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男儿热血之气。

一队接一队步卒在路上小跑,他们身上都穿着铠甲,甲叶子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另外,在肩膀上,每个人都还背着一张捆好的被子。

大冷天的,经过这一路的强行军,所有人都跑出汗来,头上都是腾腾热气。有的人甚至摘下头盔,大口大口地喘息。

没错,这正是朝马家渡急速奔驰的泗州营。

如今,经过一夜的猛跑,他们已经走出去二十里地,这已经是这个时代精锐军队一日的行军距离了。

金陵据险临江,交通便利,西通荆湘,东接三吴,钟山龙盘石头虎踞,形势独盛。境内河流湖泊纵横,实为形胜之地。东南地区本无崇山峻岭,内部多是河道纵横的平原。但金陵周围却有足够多的山以为屏蔽,也因为有这个优势,南京历来都是南方王朝国都所在。

但也因为这样的地形,给泗州营的急行军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好在金陵之所以成为南方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并不是只有长江水运。从唐朝江南大开发起,石头城就修建了四通八达的官道交通网,把大江南岸的各大城市连接在一起。

泗州营如今走得这条路正是从金陵到太平的唯一道路,北宋一朝国家富庶,因此道路也修得平整,可容两车并排而行。

饶的如此,这么多全副武装的士卒暗夜行军,还是走得异常艰难。实在挤不下了,有的人直接跳到旁边的水田里,寻找夜光中依稀可辩的田埂。

泗州营和这个时代的二线非作战部队的宋军一样全是步卒,还做不到骡马化。军中只有六匹战马,七匹挽马和六头驴子。而在现在,挽马和驴子都要陀运军械和粮秣。至于战马,则用来拉那些早已经走瘫了的卫州文吏们。

虽说是一军之统帅,王慎也同他手下的士兵一样一只手柱着长矛,迈动着有力的步伐向前。

道路狭窄,身周全是浑身大汗的士兵。彼此摩肩接踵,铠甲叶子沙沙鸣响。火光中,那些朴实的士兵见自己的统帅也跟他们一样走得浑身是泥,心中振作,就算心中有些许抱怨,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其实,王慎心中也是暗自叫苦。这次长途急行军,他换上了珍藏已久,做为对现代社会纪念的户外鞋和袜子,在泥泞的路上走得是比其他人要稳当得多。/再加上在以前他没事就去爬山露营,身体本就健壮。但是,作为一军军主,他还要在队伍中来回跑,并大声鼓励已经走不动的士卒。扶上一把,或者接过士兵手中的武器铠甲,帮扛上一段路。

如此,体能的消耗也比其他人大许多。

长途徒步要想节省体力,你得保持固定的节奏。他这么忽快忽慢地走着,一夜下来,脚趾的背上竟然被磨出血泡来,一动,就疼得钻心。

这个时候的他真想立即停下来,喝口热咖啡,钻进帐篷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但他不能,不但不能停,还得装出一副神采熠熠的样子。整整一夜队伍才走了二十里路,从金陵到马家渡有一百里路,来得及吗?

王慎禁不住回头朝东方看了一眼,雪还在下,但远方的地平线上有微微晨曦透出。

心有所思,脚下不禁一个趔趄。

跟在他后面的两个卫兵急忙伸手来扶,王慎用力柱着枪杆子,一挥手打开他们的手,呵呵笑道:“直娘贼,踩到稀泥了。老子还精神着呢,你们等下可别被我我甩了。”

笑完,就张大嘴巴,将一口接一口白气喷了出来。

旁边战马上杜束也不好受,他冻了一夜,一张脸已经变得煞白,哆嗦道:“道思,你这一晚上不知道摔了多少交,身上都是泥。要不,我下来,你上马坐上一段路。”

王慎笑道:“约之,你还是算了吧。先前你出军营走了不二里路就跌得连你娘都不认识了,现在嘴巴里还都是泥。再下马走,等下午饭都吃不进去了。”

周围正累得七荤八素的士兵们都低低地笑起来,他们加入泗州营的目的各不相同。有人是他收集的流民,一同过江逃生,有人则纯粹是为了在这乱世求一口饭吃。这些农家子弟以前对王将军纯粹是因为等级观念,对上司下意识地服从。

进军营后,却发现每日训练的时候,王将军都会跟士卒们一起在操场上摸爬滚打,无论是战术训练还是队列训练都比大家做得更好。今次急行军,更是连马都不骑,说是要和袍泽兄弟同甘苦共患难。有这样的长官,大家感觉亲切的同时,更多的是敬佩和爱戴。

杜束这人虽然脾气好,可以前好歹也是做过卫州录事参军的,虽说品级不高,在官吏分流的宋朝连官都算不上。可真比拟,也相当于后世的副处级官员,尊卑有别,被士兵们这么哄笑,还是有些气恼,撅了嘴不说话。

“呵呵,约之生气了,来来来,我替你牵马。”王慎就喜欢看这个杜约之生气的模样,就要去拉马。

杜束急忙跳下地:“我自己来,受不起。坐了一夜马冻都冻死了,得活动活动筋骨。高县尉,你坐吧。”就换了另外一个走得已经累得面孔都扭曲了的卫州同僚。

他心中奇怪,留守司的命令是一日之内赶到马家渡,这明明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就是说说罢了。偏偏这个王道慎要连夜出发,还走得这么急,他怕什么呀?如果将来留守司追究下来,大不了我去顶着就是。俺好歹也是杜相的侄儿,别人也会给三分面子,难不成还敢对咱们行军法?

还有,咱们这群文吏身子本来就弱,乱糟糟走着,不是耽误工夫吗?

再说了,我们这三十来人在泗州营就是个摆设,到现在还没有带过一兵一卒,军中士卒也没人认识咱们,王到思你去马家渡自去就是,带我们又有什么用处?

虽说心中疑惑,但还为刚才的事情生气,杜束紧闭着嘴一句话不说,只顾赶路。

王慎呵呵一笑,对身边的两个卫兵道:“你们两扶好杜副军使,不管是背还是抬,都不能让他掉队了。否则,军法从事。”

“是,将军。”一个卫兵点了点头,上前一把就背起杜束朝前跑。

杜束气愤得脸都红了,大叫:“放开我,放开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儿。”按说,自己也是人上人,被人背着也没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点丢人。

众人又是大笑,这一笑倒是笑精神了,走得脚下生风。

天一亮开,路也好走起来。

这一天部队都在飞快的运动中度过的,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少路,眼前还是连绵起伏的小丘陵。

等到队伍再次停下短暂休整的时候,杜束感觉自己一身都快要散架了,腰也僵得厉害,需要半天才能慢慢伸直。

同时,两条大腿内侧根处火辣辣的,用手一摸,疼得直接打哆嗦。

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因为长时间骑马被磨破了皮。

在这一天中,他一会儿骑马,一会儿下地走上几步,一会儿又由卫兵背着走上几里,一会儿因为一脚踏虚跌个狗吃屎。

到此刻,他头脸和身上全是湿泥,再没有半点力气了。

和他一样,从卫州来的加入泗州军的文吏们也同样狼狈。这些官吏大多四十出头,最年轻的那人也有三十三岁。以前居移气,养移体,享受惯了,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此刻,大军听下歇息,大伙儿也顾不得体面,和其他士卒那样一屁股坐在烂泥里。有的人甚至直接平躺在地,呼呼大睡,任由雪花扑面,然后融化成水流进颈窝。

和卫州官吏们,如今在泗州营挂名的军官不同,士卒们都还精神着。有人大口大口拒绝咀嚼着干粮,有人在小声说笑。有人则实在无法忍受脚底板上粘着的厚实的淤泥,拣来一根木棍使劲刮着。

还有两人不知道什么原因起了冲突,红着眼睛相互抓扯,被军官怒气冲冲各自打了两军棍,这才喘着气分开。

“这些军士,怎么这么有劲?”一人在杜束身边说。

这人杜约之认识,乃是卫州新乡县的县尉,现在泗州军挂了个都虞侯的职,什么活也不用干,每月三百斤米,一尺麻布,一双鞋。他以前带过乡军,也算是身体健壮之人,这一日一夜走下来,已然是承受不住,满脸都是青气。

杜束:“王道思怎么练兵你又不是没见过,每日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士卒们都要全副武装跑上十里路,你我却是比不了的。我知道你现在闲得难受,想要带兵,不如也跟着泗州营训练。”

那人想起泗州营训练时可怕的场景,顿时变了脸:“我还是算了,咱这个都虞侯也是王道思的看顾,给口饭吃而已。等到以后有了别的门路,自是要辞了职务走的。这兵,不带也罢。”

见他畏训练如虎,杜束正要笑。那头,有传令兵跑来,一边跑一边喊:“各都各队注意了,抓紧休整,一柱香之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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