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戏开场,锣鼓声声中,扶意渐渐放松下来,小心谨慎地打量这岛上的一切。
这园中园,湖中岛,亭台如画,枝叶繁茂,仿佛高墙深宫中一片世外桃源,三百年前太祖皇帝独具匠心,扶意心中暗暗可惜,也想亲眼一睹昔日上阳殿的雄威。

但想到这里,不禁又笑话自己,她一个乡下丫头,即便满心期盼朝廷能恢复女官女学,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走入内宫,来到这皇后妃子所在之处。

而事实上,若非祝家接她来京城,她甚至走不出纪州,什么满腔抱负、雄心壮志,都是空话。

细想来,哪怕朝廷恢复了女官女学,她真的能像先代前辈们那样,治国平天下吗?

思量着这些事,一时美景也顾不得看,台上的戏更不知唱的什么,待扶意回过神,一曲终了,内侍官呈上曲目,请娘娘们点戏。

皇后道:“请贵妃点吧。”

扶意闻声抬起头,此刻在座众人都看向上首,她也不必太紧张。

但见贵妃满身珠光宝气,织金大袍在阳光下炫目耀眼,反观皇后,一袭绀青鸾袍,袍上神鸟如意皆不过是银线所绣,虽不及织金富贵,然气度雍容、仪态庄重,真乃国母风范。

先帝长寿,因而当今虽近天命之年,继位才堪堪十年,皇后与贵妃在此之前,早已跟随昔日太子。

储君虽是未来之君,但历朝历代的太子在顺利登基之前,日子都不好过,或被兄弟灭杀,或遭父君废弃者大有人在。

皇后与贵妃,可谓是陪伴丈夫共同度过了那不安彷徨的岁月,皆是拥立当今的功臣。

到如今,皇后要再次为自己的儿子守护东宫,贵妃却要为皇四子争夺大权,曾经的盟友,一夕之间成了完全对立的敌人。

扶意在纪州时,就听爹爹门下学生议论过此事,说朝廷上已分出几派势力,他们若有一日入朝为官,却不知该立于何处。

“这些都听腻了,也没什么新鲜的。”贵妃丢开曲目,满不在乎地将众人扫了眼,目光落回皇后身上,又落在安国郡主面上,笑道,“尧年,坐着怪闷的吧?”

安国郡主起身回话:“娘娘不喜欢刚才那出戏?”

贵妃说:“倒也不是,见你们年轻孩子干坐着,怪心疼。你也去吧,公主和几家小姐们都散去玩儿了,这岛上园子不小,逛逛也能走上半天。”

皇后满目慈爱:“贵妃说的是,太液池里有鱼,后边还养着孔雀仙鹤,和姐姐妹妹们玩儿去吧。”

她一面看向闵王妃:“可是你不点头,这孩子不敢动。”

闵王妃含笑道:“这孩子最会在您跟前学乖巧,平日里哪天不是脱缰的野马。”

皇后看向在座的人,说道:“孩子们都玩儿去吧,我们这里隐隐听着笑声也热闹,就仔细别掉进水里去,太液池可深了。”

扶意随众人起身领命,内侍官和宫女前来带路,女孩子们一离了御前,便三三两两地散开,岛上顿时热闹起来。

宫里的人,对待韵之姐妹,皆是恭敬有加,主动送来鱼食,问小姐们要不要喂锦鲤玩耍。

慧之在扶意身边,轻声说:“言姐姐,这太液池是活水,可湖里的锦鲤,一代一代,已经养了三百多年,你信吗?它们怎么不游走呢?”

扶意摇头不知,她这会儿看什么都新鲜,又哪里知道什么宫里的神奇。

慧之拉着她到岸边看,宛若方才一路从长桥过来,锦鲤翻腾相随,此刻扶意一近水面,原散在各处吃食的鱼儿们,纷纷聚拢而来。

韵之她们跟来看,欢喜不已,立时将手中的鱼食洒入水中。

别处喂鱼玩耍的小姐们,见鱼儿不吃食,都纷纷往这边游,她们面前冷冷清清,只有祝家女儿们脚下的湖水沸反盈天。

韵之也高兴,和妹妹们将鱼食悉数撒入湖中,回身想再问宫女要一些,便见闵初霖带着她的一群“跟班”,赫赫扬扬从远处走来。

扶意看在眼里,走到韵之身边,轻声道:“她若来挑衅,我们不必逞口舌之快,她说什么你都不要动气,不然不知情的人,只当你没有教养脾气暴躁,她惯会装腔作势不是?韵之,我知道你宁愿被人看不起,好让贵妃厌弃,但今日老太太也在,好歹给姑祖母几分颜面。”

韵之握着拳头答应:“我知道,我忍她就是了。”

两处相遇,互相见礼,闵初霖高傲地站在人群中,见附近湖面上水波翻腾,五彩斑斓的锦鲤时不时跃出水面,她进宫无数次,从没见过这般景象。

“今天这些鱼都是疯了吗?”闵初霖往水边一站,可她站立之处,那些锦鲤纷纷散开,周遭的小姐们都“哇”了一声,但见鱼儿往祝家姑娘那头挤,热闹极了。

闵初霖好没面子,斜眼瞪着韵之,忽地看见韵之身边的扶意,她早就派人打听过,祝家这女先生的来历,一时嗤笑起来:“到底是公爵府的门面,能把乡下丫头也往宫里带。”

众人不懂她的意思,闵初霖指着扶意道:“呶,这位是你们祝姐姐的私塾先生,公爵夫人千里迢迢从纪州请来教她的侄女念书。”

女孩子们纷纷将目光投向扶意,好些人方才就已经看到她,但见容貌端丽气质优雅,只当是哪家贵小姐,不敢冒然失礼,没想到,竟然是祝家的私塾先生。

有人道:“今日皇后娘娘摆宴,请的是世家小姐,怎么……家里的陪读也跟来了?”

也有人说:“听讲是祝家老太太娘家的孩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闵初霖从宫女手里接过鱼食,洒入水中,可她面前冷冷清清,任凭那些鱼食漂浮在水面,鱼儿们却依然聚拢在祝韵之那头。

“今天是怎么了?”女孩子们纷纷稀奇不已,连宫女都经不住奇怪。

闵初霖好生没面子,又记恨祝韵之那日在寿宴上推搡她,满心想着要她出丑,一想到祝韵之的脾气,便故意道:“乡下人比不得我们深宅大院里,不沾人间烟火,可不就是跟畜生亲近吗?这养在深宫里的锦鲤,几时见过粗鄙之人,好容易盼来个乡下丫头,自然都竞相凑上来看热闹。”

她的话好没教养,可等下祝韵之发脾气,会更难看。

身后的女孩子各自家里都仰仗宰相府在官场混口饭吃,不敢挑闵初霖的不是,更有甚者,刻薄地说:“闵姐姐不说,我还不觉得,一说,我才明白,怎么有股怪味道,想必就是乡下人的气味。”

扶意轻轻拉了韵之的衣袖,要她千万别发作。

可闵初霖却变本加厉,冷笑道:“公爵夫人也是用心良苦,祝家姐姐不通文墨,生怕她又闹出笑话,才让陪读也跟来吧。其实我觉得大可不必如此,祝姐姐说说笑话,大家乐一乐不是挺好的?”

身后的小姐们,纷纷附和,闵初霖挑衅地走到韵之和扶意跟前:“听说姑娘从纪州来,那么遥远的地方,我真是十分神往,想来纪州乡下,多的是奇闻异事,姑娘不如给我们说说,大家都开开眼界?”

“不如我来告诉你?”只听得身后传来话语,众人循声回眸,见是安国郡主,纷纷让开行礼。

项尧年悠然走来,一面看太液池风光,一面将目光扫在闵初霖的脸上:“纪州的故事,你想听,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就从太祖皇帝纪州起兵说起,如何?”

闵初霖福身行礼,她再如何骄傲,不过是官宦家的儿女,安国郡主可是先帝最宠爱的孙女。

在她出生时,就册封安国郡主,赐名尧年,取舜日尧年之意,几乎是将大齐国运放在这小孙女身上,一众皇子皇孙里,先帝对她的宠爱,无人能及。

在郡主面前,闵初霖怎敢轻易放肆。

“想要和锦鲤亲近,这有什么难?”尧年不屑地瞥了闵家女儿一眼,径直走到湖边,竟是伸手探入水中,那些拥挤在此处的锦鲤,不仅不散,更争先恐后往她手里钻,郡主五指一拽,进徒手抓起一条鱼儿,在一片惊呼声中,猛地扔向闵初霖。

一条活生生的大鱼落在身上,闵初霖本能地双手来接,碰到了湿滑鱼鳞,脸上被鱼尾甩了一脸腥水,才吓得花容失色,惊叫着丢开,脚下又踩着长裙,绊了自己仰面摔下去。

那鱼儿落在地上,痛苦的扑腾着,便见尧年走上来,随手一捡重新放回水里,见它在水中转了两圈,又跑回祝韵之那边,十分神奇。

项尧年不禁抬眼看向祝家女儿,正要说话,又听得身后的动静,宫女们七手八脚去搀扶闵初霖,那毕竟是贵妃娘娘的亲侄女。

“郡主、郡主您欺人太甚……”闵初霖狼狈极了,急红了眼。

“娘娘们都在那儿坐着,去告状呀。”项尧年眼中的傲气,可不是闵初霖身上那不可一世的虚荣,贵气天生的皇孙,只站在这儿,就逼人不敢抬头。她道,“我才知道,纪州原是乡下地方,咱们万岁爷,是乡下人的子孙。”

闵初霖顿时紧张起来,推开了搀扶她的宫女,别过脸不敢再说话。

尧年走上前,威严的目光逼得她抬不起头:“没有那遥远边境的军民固守疆土,何来你身处京中的逍遥自在,信不信哪天没了那些乡下地方,有一天你就会被剁碎了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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