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徐徐,入了仲春,已添几分暖意。
见二人要正经说话,争鸣和香橼皆往后退开几步,扶意察觉到,未及阻拦,抬头已见祝镕向自己走近,她实在舍不得挪开步子,索性站定了。

“后来的事,我都听说了,闵家那女儿向来人前人后两副嘴脸,欺负大嫂也不是一两回。”祝镕不像是在为妹妹开脱,但果然这家子和睦友爱的兄弟姐妹,容不得外人来欺负,他说道,“你不必担心与谁结下梁子,早八百年就已经彼此不融洽,而她闵千金看不惯的,何止我们祝家。”

扶意说:“我虽是小门户的女儿,也从没见过哪家客人在主家面前如此无礼,我不怪韵之出手护着少夫人,我只是后悔自己冲动了。”

“你会冲动?”祝镕不大信。

“平日里帮着韵之,偶尔在二夫人二老爷跟前说说假话,那也不是真假话,不过是一件事换个说法,好让父女母女之间心平气和,少些误会矛盾。”扶意眼中亦有几分怒气和厌恶,“可今天我急着为韵之开脱,不想叫闵初霖挑唆二夫人寻她的不是,急着就说了打圆场的话。那人虽没有当面争辩,只怕背过身去,要搬弄是非,我是无所谓名声,我怕害了韵之,说我教坏她。”

祝镕却笑:“若是如此,韵儿那丫头,可就求之不得,最好闵初霖去贵妃跟前搬弄是非,你说呢?”

扶意竟是忘了,还有这件事,倘若真叫贵妃不喜韵之,不要她去做四皇子侧妃,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祝镕欠身抱拳道:“多谢你,护着我家妹妹。”

扶意心里高兴,口中却玩笑:“你总话里话外,提醒我不是这家里的人。”

祝镕失笑,故意问:“你听出来了?”

彼此都有了笑容,暖风里更多出一丝甜意,祝镕道:“春明斋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哪怕大夫人知道了,也会选择大事化小,不会大动干戈,一切有我在。”

“是,我记下了。”扶意道。

“那丫头要和你一刀两断的事,让她想一晚上就能明白了,何况还有老太太开导她。”祝镕说着,问,“明天我在东苑看戏,你们来不来?”

“还不知道,我不太想去,又怕二夫人不高兴。”扶意说着,不自觉双手握了拳头,心中砰砰直跳,她鼓起勇气说,“香橼和翠珠都爱看戏,我多半还是要带她们去。”

她终究没胆量直言:既然你去了,那我也来。

可祝镕仿佛能听到她心里的声音,说道:“明日只有宗亲和几位与二叔亲近的同僚世交,闵家不来。”

扶意却不在乎:“谁来都一样,和我都……不相干。”

那几个字,她说得越发轻了,生怕自己叫人看来言行轻浮,实则她心里想说的是:只要你去就足够了。

扶意感觉到脸颊越来越滚烫,偏偏这夜风是暖的,唯有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起她好奇的一件事,问道:“你是怎么把钥匙送回王妈妈身边,你来过东苑?”

祝镕笑道:“自然另有人送,难道我会什么法术把自己藏起来?”

扶意坦率地说:“你总是很神秘,我们在江上……”

祝镕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但不似之前那般严肃冰冷的敬告,此刻星眸含笑,周身气息那样温和,手指抵在唇上,轻轻摇头提醒扶意不要说下去。

放下手,他道:“你我都藏在心里吧。”

“可上回你说,只当不曾发生过,我该听哪一句?”扶意把之前的难过问出来,顿时心情舒畅。

祝镕稍稍欠身,凑得离扶意又近些,越发神秘地说:“那日你见到的,并不是江上的我。”

扶意一怔:“什么……”

祝镕说;“但从今往后,你见到的,都是江上的那个我。”

扶意仿佛能听见自己的脸颊轰然烧起的声音,她今天不曾喝酒,哪里来的醉意,可这是要醉了,真真要醉了。

忽听得清秋阁里有动静,不愿叫别人再撞见此情此景,便匆匆一福,什么话也没说,带着香橼就走了。

祝镕亦不停留,转身往自己的小院去,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才记起争鸣跟在一旁。

可这小子机灵得很,连连摆手:“公子,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知道他向来懂事听话,更忠于自己,祝镕也就不再费心嘱咐什么,可转身刚要走,就听争鸣小声嘀咕:“我就说,那耳坠一时半刻是送不回去的。”

“你说什么?”

“没、没……”争鸣一脸坏笑,拔腿就跑。

祝镕懒得追他,继续缓步前行,暖暖夜风里,想起方才扶意的一颦一笑,心里就仿佛被什么充盈着,细想来,只有“心满意足”四个字。

夜深人静,清秋阁里伺候扶意洗漱的丫鬟都退下,香橼素日是跟着小姐睡的,但今晚却抱着枕头被子要走,借口说:“我和翠珠讲故事去呢,今天看了戏,她兴奋得怕睡不着。”

扶意伸手:“别走,陪陪我。”

香橼嘿嘿笑:“小姐,今晚你肯定睡不着,可我困了呀。”

“谁说我睡不着。”扶意上前来,放下她的枕头被子,拉着香橼往自己床上坐。

香橼说:“可我都和翠珠讲好了,要是不去,她该问为什么了。”

扶意不答应:“那你守着我,等我睡着了再走。”

“哎呀,那不是要等到天亮?”香橼笑眯眯的,又怕逗急了小姐,忙道,“你躺下,我陪着不走。”

“香儿……”扶意软软靠在她肩头。

“小姐,你高兴了,我就高兴。“香橼说,“我虽然还不懂,可我知道你心里快活,那就足够了。”

扶意摇头:“只怕我白白念了那么多的书,到头来移了性情,顾不得父母之言,也顾不得家世门庭,甚至在他眼里,成了轻浮自贱之人。”

香橼道:“这话就没道理了,千里姻缘一线牵,都是神佛安排好的,该是咱们的跑不了,小姐若是离经叛道的姑娘,那三公子也不在世俗之中,不是刚好……”

扶意本是静静地听着,见香橼突然停下,她不禁一哆嗦。

香橼笑着,很轻很轻在小姐耳边咬着:“不是刚好登对?”

扶意抓着她的手,又羞又急,可心里是快活的,从江上初遇,到之后种种,还有方才的话语,不是她自作多情,不是她想入非非,真真从初见第一眼,彼此眼睛里就有了光芒。

“不许胡说。”再念这一句,字字都是绵软的。

“那小姐好好睡,我和翠珠讲故事去了。”香橼说,“今天的戏唱了一半,她急着知道后面的事呢。”

扶意也不愿翠珠惦记这里,到底松口了:“去吧,可别闹得太晚,早些睡。”

看着香橼怀抱枕头跑出去,扶意自行来吹灭蜡烛,猛地想起春明斋里的情形,想起了大小姐床上捂在被子里的枕头。

春心萌动、浑身燥热的人,顿时冷静下来,一盏一盏吹灭蜡烛,再回到床边,满脑子再挥不去大小姐痴痴呆呆的模样。

只顾着花前月下,竟将此事抛在脑后,扶意很是懊恼,但她记得祝镕说过,他也在查大小姐得痴病的原因,可见他同样发现了蹊跷奇怪的事,而他见到的必然比自己更多。

于是定下心来,再三告诫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和韵之,儿女情长且要放一放,不能让大小姐继续受折磨。

那一夜,各人皆有心思,难以安眠,转天又不得不来东苑应付。

韵之本不想再来凑热闹,奈何祖母要带着她,她也不敢违逆。

老太太接连两天都赏光,二老爷不胜欣喜,在跟前伺候了好一阵,才被嫡母劝走了。

不久后,宗亲里几家媳妇到了,来老太太跟前请安,又向大夫人请安。

杨氏客客气气,彼此寒暄几句,问候家里可好,少不得又听了几句哭穷的话。

三夫人在旁听见,冷冷一笑,转身见扶意和自家女儿坐在一处,她便问:“姑娘家里,是谁当家作主?”

扶意一愣,但见几位陌生的宗亲女眷在大夫人身边,她心下轻转,应道:“书院里,要紧是打理学子门生的事,都是爹爹和管事张罗。至于家宅里,统共没几口人,不过每日餐饭一些柴米油盐的琐事,算不得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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