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小安……”
灵均在正则的呼唤中悠悠转醒。

看着眼前浑身湿透的正则,这张俊美无双的脸与净心池中那季承晏的脸渐渐重合,终于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人,一段完整的前世今生。

而灵均,无悲无喜,无嗔无怨。

正则方才还欣喜的眼黯淡了。

“司禄星君,请放开我。”

灵均脱开了正则的怀抱,神情冷淡,真正已是简单的仙友、同僚。

“小安哥哥,你记起来了?”

翼遥冲上前来抄手就扶着灵均兴奋地问。

“嗯。”

灵均点头,转身便向风雨宫的方向走去。

正则的面色有一瞬间的苍白。

“小安哥哥,你等等我!”

翼遥跟上来,一身玄衣在风中舞出飞扬的弧度。

匆匆两百载光阴,当初的狐狸少年又长大了些,只是那张秀丽的脸还是难掩青涩。

“小安!”正则在灵均身后急呼,“你若愿意,便给我一个机会解释!”

“司禄星君!”灵均漠然打断道,“在下的风雨宫,还请您日后不要再随意前来。这天玄红纱的嫁衣,就当昨晚在下陪你一夜的谢礼吧!”

绝然说完,灵动念动仙诀,身上重重叠叠的嫁衣离身而去,几道金光划过,嫁衣剎时碎成无数裂片。

纷纷扬扬,如血啼泣。

大步朝前走去,灵均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净心池之上,漫天的红纱碎片飞舞飘零,坠入清池,消匿无迹。

灵均呆坐在寝殿宽大的云床之上,盯着流云织就的帐顶不言不语。

床榻之上,还残留着昨夜那人留下的龙涎香气。

怎么一夜之间,天地就陡转,所有熟悉的人和事便面目全非?

江女不止是江女,更是那个与他早就在凡界的杭州相遇的白蛇素贞。

翼遥不止是翼遥,更是那个与他曾同在凡界的蒿京城相依为命的金毛小狐狸。

正则更不止是正则,更是那个与他曾在凡界的寄心居中共度了数年春秋的安阳王季承晏……

很乱,但只是被突然硬塞入了这许多不想忆起的回忆的乱,而非心乱。

灵均的心早就不会再乱了。

至少不会再为季承晏这个人再乱。

形神俱散,孤魂般四界游荡了这许久,很多事自然也就能淡了。

翼遥小心翼翼地蹭进来,在灵均面前站定。

灵均思绪稍稍回笼,沉默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杏眼尖脸,唇红齿白,偏那周身的玄色与背负的巨剑又硬是给这番秀美之色揉入了几分阳刚。

就像一个拼命在成人面前装老成的小娃娃。

而眼前这个小娃娃,亲手把自己从曾经的迷梦中无情拽出,留给他一地鸡毛、一堆乱绪。

眼前这个小娃娃,头一次让灵均认真打量了起来,惊觉这小娃娃竟也是有自己的想法情绪、自己的打算决定的。

对这小娃娃,灵均说不上是该感激他让自己醍醐灌顶,还是该怨恨他多管闲事。

其实照灵均自己的想法,身在梦中远比离至梦外要愉悦,要是有可能,他倒真想一辈子懵懵懂懂、糊涂到底。

可如今清醒了,他便再也装不得糊涂了……

翼遥一双清瞳直直盯着灵均,犹豫了许久,方才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到灵均眼前问:

“小安哥哥,如今,这玉佩还作不作数?”

正是两百年前,灵均临别时交给翼遥的那块太子令牌。

灵均点点头。

“那…我只有一个愿望…”翼遥小心地看了看灵均的脸色,半晌,终于鼓足勇气道:

“小安哥哥,你嫁给我吧!做我的王后!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灵均眼帘微睁,但对此也没有太多惊讶。

翼遥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思,灵均心里其实多多少少都明白些。

其实天界里神仙寿命都长的漫无边际,有这样绵长的生命,便连活着都会近于无聊,自然也就不在乎什么子嗣绵延、世俗名分。

如何能在这冗长的生命中寻到一些乐趣才是要紧,能有乐趣的事便是值得去做的事。

因此若两方彼此爱慕、真心愿意,男男相亲,其实也不会受到多大的指责。顶多是有些刚由下界飞升来的小仙看不习惯罢了。

但此后还有无止无尽的寿元能帮他们看习惯任何事。

因此此时灵均听魔王翼遥扬言要娶自己,只是冷笑一声,反问道:

“翼遥,你喜欢我什么?”

翼遥低头略想了想,抬眼专注地盯着灵均道:

“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看你很舒服;和你相处时,也是十分舒服。”

原来只是因为舒服。

翼遥见灵均不言语,又道:

“我母后和我那死了的父王吵了一辈子,也打了一辈子,实在很让我厌烦。所以我常想着,将来我要是娶亲,就要娶个不吵不闹,能和我舒舒服服过日子的娘子。”

灵均回望翼遥那清澈无尘的眼。

这双眼里,还没有爱火焚烧过后留下的繁重灰烬。

这双眼里,还没有情伤褪去后结下的狰狞伤疤。

这双眼,让灵均嫉妒又怜惜。

曾经,他也有这样一双眼睛,却被他亲手埋葬在了与季承晏的那一场情殇之中。

“翼遥,我不和你吵闹,那是因为我根本就不爱你,不爱你便不在乎你,既然不在乎,那么你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让我计较烦恼。”

灵均狠毒地伤害着这个纯净的少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着:

“你还小,还没怎么和女子接触过,所以一碰到我,和我相处地还不错,便自以为就是爱上了我。”

“其实你爱的不是我,你爱的只是被陪伴的感觉。”

“至于你为什么会觉得和我相处着舒服,那是因为我原本就是个男的。”

“试问同性之间相处,若无大仇大恨,又有几个是不舒服的?你跟你宫里贴身的侍卫相处的舒服吗?恐怕比跟我相处还要舒服吧?”

“那不一样!”翼遥急道,涨红了脸。

“怎么不一样?”灵均挑眉反问,旋即又黯淡了眼神,“翼遥,我对你和对季承晏是完全不一样——”“见到你,我可以平平常常地说话聊天;而见到季承晏,我会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利索。这才是不一样。翼遥,你见到我时也会紧张吗?也会心跳加速吗?也会做什么都很拘束吗?”

“这……没有。”翼遥憋了半天,复又颓然。

“你没有,那是因为你也不爱我。”灵均笑了,“真要是相爱的人,相处起来,总会有那么些不舒服的……”

说到此处,灵均想起了在凡间做季承晏侧妃时的那些过往点滴——

那细碎温馨中夹杂着的紧张忐忑、诚惶诚恐;

那浓烈的爱中裹挟着的深切的恨,不舒服却又让人舍不得放弃……

的确,真心相爱的人,相处时总会有那么些不舒服的。

因为彼此间太过在乎对方,才会患得患失,才会互相计较、苛责。

曾经,这份不舒服是灵均用来确认季承晏爱自己的凭证。

可现在,他只想把这份不舒服抛得越远越好。

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

翼遥冷静了下,用那双秀美的眼坚定地望着灵均道:

“灵均,或许对你来说,爱就是不舒服。可对我来说,爱就是两个人能开开心心、和和美美地相伴到老。你不爱我,没关系,你肯让我一直爱你就好了。”

灵均心内猛然一动——

“只要我活着,我就守我俩的情一日,至于你回不回头,你坚不坚持,与我无关”。

某个照旧以背相对的凡界深夜里,曾经也有这么个人,对灵均说了句差不离的话,可这人最后是怎么做的呢?

灵均看着翼遥这张年轻稚嫩的脸,嗤笑一声。

翼遥委屈得涨红了脸:

“灵均,你不要因为被季承晏伤害过一次就觉得全天下的人都会不忠背叛。我不是他,也不可能和他一样。如今上古魔神旱神女魃冲破封印,率领虚界妖、怪两族攻打天界,天界若没我魔界相助,必败无疑。”

灵均拧眉:“你这是在威胁我?”

翼遥看着灵均,那眼里的卑微和虔诚让灵均别开了眼:

“灵均,我只想娶你,只想一心一意待你好,我也会好好待麟儿。你若不信,大可以嫁给我试试。”

“你真要和我谈婚论嫁才肯出兵?拜个把子做兄弟不行?”灵均突然又问。

翼遥认真地点点头:“你我之间,只有成亲这一条路。”

灵均抱手一笑:“若我说,本太子不想嫁人,只想娶人呢?”

翼遥一张俊脸上的神色登时便有些精彩,秀气的眉紧紧凝成川字,似乎正在心中做一个十分痛苦的斗争。

灵均又一声嗤笑,刚想说一句“你若不想嫁,便不要勉强,天界的事我们天界会自己处理”,却不意被翼遥猛地开口抢白道:

“好,我嫁你!你不许反悔!”

这下轮到灵均有些吃惊了——这孩子心高气傲,又是魔族新王,原来也能这么伏低做小么?

“好啊,那我就娶你试试。反正你一个清白人嫁了我这个二婚的,还能帮我带儿子,我也不吃亏。”

灵均挑眉轻笑,一双眼直望向眼前少年,却见少年眼中一派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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