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堆的盐碱地硬如顽石,哪怕是骆驼行走,几天下来也会四蹄流血,不少牲畜因此丧生在白龙堆内。
所以为了避免行畜走盐岩路时伤到蹄子,要用柔软的熟皮革将它们的四蹄包裹起来。

萝卜倒是很乖,任由任弘摆布。

但那名为“叶听风”的车父,在给一匹公马裹皮革时,那马却不知发了什么神经,竟一抬后腿,蹄子不偏不倚踹在叶听风脑门上!

一声闷响后,这车父摔到地面上,当场就没了呼吸

所有人都惊呆了,而就在眨眼前,叶听风还在同旁边的郑吉有说有笑,聊着养马的窍门。

眨眼之后,便只剩下一具死尸。

在古代,在沙漠里,死亡如影随形,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你的伙伴们,可能死于小虫的撕咬,也可能死于自己亲手照料多年的马匹蹄子底下。

你要习惯。

你必须习惯!

但分明大家做的都是重如泰山的事,为何死时偏偏如此轻如鸿毛呢?

任弘只觉得心里闷闷的。

但傅介子他们,似乎已对此习以为常,眼看豆子已经不多,顺便将那匹不听话的公马杀了,留下马头祭祀叶听风在白龙堆前孤零零的坟冢,马肉则被大家烤制瓜分。

韩敢当和孙十万恶狠狠地嚼着烤马肉,仿佛这是在为叶听风报仇,奚充国则告诉任弘:

“这是最后一顿热食了,等进了白龙堆,就别再想找到一根木柴!”

诚如其言,白龙堆是真正的不毛之地,这里不仅上无飞鸟,连生命力最顽强的红柳和骆驼刺也消失了。接下来长达五天的时间里,任弘再没能看到一棵活着的植物。

只有偶尔出现胡杨木枯死的枝干,诉说着这儿千年前或许还有些生机

到了白龙堆中心地带时,连枯死的胡杨木都没了,缺柴还只是小事,毕竟使节团靠吃馕和携带的水,也能撑五六天,就连号称永不吃馕的孙十万,也能端着木碗以水泡着慢慢咀嚼。

任弘甚至还能在被太阳炙烤得发烫的岩石上,用小刀切着从敦煌带来的腊肠,一片片铺上去炙烤,一时间香气扑鼻,连孙十万也嗅着香味过来,馋得直流口水。

一人一片分食后,看上去似黑暗料理的腊肠,被使节团所有人评价成了美食。

但他们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啊,一如焦香的腊肠一般,忍受白龙碱堆的炽烤。即便头戴毡笠,也常有人中暑晕厥,这时候一碗蒜水,便是最好的解暑良方。

而到了夜晚,马匹和骆驼风干的粪便成了使节团烧火取暖的唯一燃料,籍此帮他们熬过寒风似刀的长夜。

但最大的考验,还是方向。

长达120公里的盐板路幅员辽阔,四周景致基本相同,只有沿着一条条起伏的“白龙脊骨”曲折向前,走着走着还容易偏倚,行进过程中,两匹骆驼受惊跑了,使节团甚至不敢去追。

说起来,任弘在敦煌河仓城时花钱找过磁铁,试制过简陋的指南针。

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毕竟文科生啊,终究只能凭记忆瞎鼓捣,没法照着百度百科一板一眼做,做出来的东西错漏百出,压根没法用啊。

还是看着天上太阳星辰确定方向更靠谱些,在白龙堆,要遇上一个多云的天气可不容易。

但也不能认准西方闷头走,这白龙堆大多数路面坚硬无比,但有的鳞片地下面却是危险的流沙,使节团一匹马和一头骡子便陷了进去,再也救不回来。

这时候就得靠向导的经验了。

这楼兰道,卢九舌行走过几次,他脑子里自有一张白龙堆的地图,并告诉任弘,其实看似空旷的白龙堆里,是有许多路标的,那就是

“尸骸遗骨!”

在白龙堆里,时常能见到人工堆砌的小土丘,那是汉军将士的坟冢,傅介子每每路过,都整理衣冠,朝他们一作揖。

如此一来,老傅每天作揖的次数,竟多达数十!

因为在李广利两次征伐大宛的远征中,让汉军损失最大的不是郁成之战,也不是轮台之战,而是回程时,这该死的白龙堆!

在白色的世界里,缺粮缺水,加上官吏只顾自己发财,不爱惜士卒,几乎每一里,都有数人倒毙。

于是汉军一边走,一边留下许多坟冢,统一向着东方,如今竟成了后人西行最明显的路标

除了汉军坟冢外,沿途也时常能见到西域胡商或游牧民的尸体,有的成了白骨,有的变成干尸,无力地靠在土梁上,或屈身以头抢地,这是死前疯狂地想从地里挖出水来。

牲畜尸骸就更多了,有与主人走散的马匹尸骨横亘碱滩,也有误入白龙堆后,在枯萎的水洼旁成群倒毙的野骆驼,全都默默无息地淹没在白龙堆的风沙中。

看多了沿途的死亡,任弘脚步里也带上了一丝沉重和悲壮,最初开拓这条路时,究竟付出了多少人的性命啊?

任弘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为何汉朝宁可派他们这支小部队来楼兰冒险,搞什么斩首行动,也不肯再发大军来袭。

代价太大了,一路跋涉下来,十死二三都是最乐观的估计。

在白龙堆里行进五天后,使节团带的水即将告罄,再没法像最初时那般痛快畅饮了。

傅介子给每个人都限定了喝水的量,各自背在壶里,只舍得一点点抿。

被烈日炙烤五天后,吏士们早已疲倦不堪,骑在马背驼背上艰难行进。

连任弘都有些发晕了,他在萝卜背上摇摇晃晃,迷迷糊糊间,甚至能看到前方亦有两个影子在跋涉:

一个胡人背着角弓,正搀扶着一个披头散发的汉使,那汉使还手持旌节,始终不肯放手。

不管任弘紧赶慢赶,总是无法超越他们。

用水往脸上一泼,任弘再睁眼,那两人没了踪迹,原来是自己的幻觉。

接下来一段时间,类似的幻觉接踵而至。

任弘听到身后有马蹄哒哒响起,一转身,与使节团平行的方向,有三十六骑飞奔而过,朝楼兰的方向飞奔而去,个个意气风发,领头的关西大汉与任弘对视一眼,露出了一丝鼓励的笑。

假的,都是假的,驼队侧面,只有白茫茫的盐碱地。

有时候,则是身侧出现了两个和尚的幻影。

一个光着头,戴着斗笠,正向西而去,身形枯槁却坚定。

一个则头戴法冠,身骑白龙马,带着满载的经文,正在回长安的路上,甚至还有孙猴子猪八戒沙和尚在左右护卫。

还是幻影,佛教尚未传到西域东部,这年头的楼兰道上,绝无浮屠。

更诡异的是,任弘最后竟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削现代人,他孤独地行走在这片荒漠里,步履蹒跚,一片大白兔奶糖的糖纸在其身后飘落。

任弘下意识打马过去想帮那人一把,却只摸到了空气,依然是幻觉。

可任弘却清醒了过来,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那些看到的幻影,都是任弘在后世所知的故事,曾经在白龙堆跋涉的英杰们。

张骞、班超、法显、玄奘、彭加木。

流沙大漠,无尽雪山,挡住了中国人往外走的道路,这是苍天在华夏周边放置的天险高墙,像极了地球onlie管理员,对这个bug国家的特殊限制。

但每一代中国人,都试图探索西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前赴后继。

任弘并不孤独,他有上下两千年里,无数先驱者后来者为伴,哪怕是死去的汉军士卒,也在用尸骸和坟冢为他们指明前路。

“任弘,你跑到边上作甚?晒晕了?”傅介子的呵斥传来,任弘立刻打马回到队伍中。

他还有三十余名生死与共的袍泽,相互扶持着,势要横渡这白龙天险!

到后来,萝卜也累得不行,任弘下马牵着它,艰难地走着。

一步,两步,一直走到日头开始西偏。

在任弘和赵汉儿一同爬上又一座白龙似的土梁时,赫然看到,出现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海

任弘摇了摇头:“我又看到蜃楼了,好多的水,好大一片湖。”

赵汉儿嘴皮龟裂,喃喃道:“我也看到了,我还闻到水的味道。”

“这次不是假的。”

傅介子以旌节为杖,也爬上了来,站到他们中间,笑道:

“诸君,吾等走出了白龙堆。”

“前面,便是蒲昌海,便是楼兰!”

蒲昌海,罗布淖尔,这个中国第二大的内陆湖,汉代时还不是死亡之海,而是生命之海,正是他滋养了楼兰国。

湛蓝的湖泊一望无际,无边的水向两侧延伸,根本看不到头。水边是大片的芦苇和茂密森林,无数白色水鸟在其上空盘旋,鱼儿跃出水面,生机盎然,与身后一片死寂的白龙堆截然相反。

“水!水!”

早早喝干水壶的韩敢当哇哇大叫着,一马当前,最先冲到水边,他跪在地上,匆匆勺起一瓢水就往嘴里送。

然后就苦着脸吐掉了,骂道:“真咸,真苦!”

使节团的老人们哈哈大笑,奚充国嘲笑韩敢当道:“这蒲昌海的水,一直是咸的,越喝越渴。”

“那怎么办?”韩敢当苦着脸。

“随我来,芦苇荡里有口淡水泉眼,我记得就在这附近。”

卢九舌让任弘和孙十万随他去寻找淡水,等他们消失在茂密的芦苇从里后,赵汉儿却走到水边,蹲下身子,皱眉看着地上的一片足迹。

除却凌乱的水禽脚印外,这儿竟还有一排深深的兽爪印记,赵汉儿将脚踩进去,竟连一半都填不满!

“怎么又有兽爪?”郑吉过来瞧见,嘟囔道:“不会又有人像垄城里一样,假装山魈作祟罢?”

赵汉儿却满脸严肃:“这不是伪造,而是真的猛兽足迹,个头还不小。”

但究竟是何野兽,他却踌躇半天没说出来,因为在敦煌时,赵汉儿压根没见过这种动物。

倒是任弘他们寻找那口传说中的淡水泉眼,却听到了一阵响动,噼里啪啦,有重物踩到芦苇杆上。

任弘转过身去,正好从芦苇从中,钻出一头体型巨大的斑斓猛兽,一双吊睛眼和任弘碰了个正着!

寒意自脚底往上传,任弘脑子里一片空白,在这最后时刻,他想到的竟然是

“新疆虎,是活的新疆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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