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大婚那日, 文德殿观礼后, 陈太初和孟彦弼在东华门等苏昉。
碧空中浮云掠过, 城东一片乌瓦粉墙上,不断有鸽群远近盘旋着,三月初春寒早消, 暖风带着花香。熏得人都起了睏意。不远处高头街街口人头簇拥,还有一些从皇城观礼回家的官员的车马停在正店门口, 应是来不及用早饭, 直接在约了在那边两餐并一餐了。

孟彦弼瞥了陈太初一眼,见他神情温和,唇边带笑,和往日并无什么两样, 想到他和六郎九娘那么好,还做了六郎的御,更是心疼他。曾经好几年他都以为这个才是自己的九妹夫了, 只能说造化弄人。

他摸摸鼻子, 笑道:“太初啊,今年的京城和往年大不一样, 你闻闻。”

陈太初是年前才回京的,被他这么一提,想了想:“气味?”往年京城除了大年节和圣驾出行会黄土撒地, 平时再多的酒香花香饭菜香, 也压不住各条大路上的牛粪驴粪马粪的味道。也正因此, 家家户户的牛车马车均悬挂着许多香袋薰笼。

孟彦弼兴致勃□□来:“你知道的, 为了六郎亲迎,娘娘去年就将先帝为重建延福宫的青砖都铺在了御街上。六郎就索性命开封府将南门大街一直到翰林巷也铺上了三尺见方的青砖。结果——”

他哈哈大笑:“结果那些个牛马驴骡哪管你是土路还是青砖,一天功夫就糟蹋完了。”

陈太初失笑起来:“如今南门大街那些兽棚就是为了这个?”御街上除了皇城里的车马,士庶车驾不得入内,倒没这个腌臜事。

“你没看见六郎当时的脸色啊。”孟彦弼捧腹:“开封府少尹倒是个聪明人,赶紧搭了这些个兽棚,还定下规矩,若任由牲口屙在路上,主家罚钱五十文。结果呢——”

陈太初听他口气,笑着接口道:“若有谁被罚得凶了,索性给了五十文,带着牲口从东屙到西,如何是好?”

孟彦弼瞪大了眼:“咿!你也知道这事?”

“人之常情而已。后来又是如何处置的?”陈太初笑问。

孟彦弼挠挠头:“倒也没多罚钱,也没打板子,少尹让那人自行将沿途龌龊物一一打扫清洗干净。哈哈哈哈。大冬天里,那无赖洗得自己都变成猪头了。隔了一个月,这路上还真干干净净了。结果呢——”他又习惯性地卖起了关子。

陈太初想到西城踊路街正在铺设青砖,心念一转:“六郎赏了少尹什么好物事?”

孟彦弼跳了起来,又泄气道:“陈太初啊,要是那听书的人都跟你这样,也忒无趣了!可不是六郎赏了他一副画。结果京中不少富商觉着这是一个讨好皇帝的好事儿,十多天就合伙捐了百万贯钱,都忙着铺路呢。结——”孟彦弼警惕地收住话,瞪着陈太初。

陈太初微笑着拍了拍孟彦弼的肩膀:“怪不得翰林画院前阵子忙得不行。”他深深吸了口气,春城无处不飞花,如今随风而来的,真的只有淡淡花香了。

孟彦弼眨眨眼,这时时刻刻能把天聊死的人,实在讨人厌。亏得他挖空心思找些好玩的事想慰藉慰藉他。

两个小黄门引着苏昉出了东华门,见了他们躬身行了一礼:“陈将军,孟指挥使,官家在和苏大资、赵相议事,请二位将军早些回去休息,改日再请你们来宫中喝酒。”

孟彦弼一怔,离晡时还有好几个时辰,他们三个这是被赵栩放鸽子了?

“呵呵——”孟彦弼笑得奸诈:“走,我们自己去宽之庄子上喝。”哼,没了他传授经验,赵栩你这洞房能好么?

陈太初见苏昉神色微异:“宽之?”

苏昉抬起头,目光清明:“走吧。我也许久未去田庄了,正想去看一看。”

***

三人在田庄内喝了大半夜,苏昉难得地喝了不少,孟彦弼更是敞开来喝,嘴上更是没停过,把儿子孟忠厚出生以来的种种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又不住感叹:“以后见不着阿妧了,那小子可有的哭了。对,我得急着常给他买几个鹿家包子回去。”

苏昉带了醉意:“你还是别带的好,他看见包子可不就想起阿妧来了?我娘以前喜欢吃鹿家鳝鱼包子,她走后,我再也没吃过,一见到都会心里难受,难受得很——”

“你说的也有道理。”孟彦弼一口饮尽杯中物:“是二哥不好,提起你伤心事。自罚一杯,不,自罚三杯。”

苏昉笑着挡住他拿酒坛的手:“你若是自己想喝,可别借着我的由头。如今什么都过去了,我好得很。明日就去州桥买上一笼包子。”他将酒坛夺过来给自己满斟了:“太初——你也随我一起去买。”

孟彦弼拍着陈太初,却把他面前的酒杯拿起来一口喝了:“对,太初啊,你的伤心事也都该过去了。唉,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会缠人的郎君才娶得着娘子啊——别难过,别死心眼——”

陈太初笑着开了新的一坛酒:“男女情爱,是劫还是缘,皆有天注定。”

面前两人却又已经边喝边说了起来,一个说着儿子媳妇,一个说着建官学的各项琐事,各说各话,还时不时相互捧场。旁边的烛火骤然亮了亮,摇动几下,便要暗下去。

陈太初起身,换了新烛,转过身,那两人却倒一个倒在榻上,一个伏在案上,都睡着了。

失笑之余,陈太初从里间的橱子里找出两条薄被,给他们搭上。漏刻已指在了丑正时分,再过半个时辰,城门就开了。

出了田庄,马蹄声不急不缓地在土路上响着,笃笃,笃笃。一轮明月高悬,两侧农田里传来虫鸣。吹了点风,酒意上头,陈太初在马上仰望夜空,月朗则星稀,远远的空中偶有烟火腾飞起,是夜游金明池的人。

出了田庄不多久,面前两条路,一条往郑门而去,一条却往金明池而去。

陈太初勒缰停了片刻,轻轻敲了敲马腹,往金明池驰去。

入了金明池,远处的西岸一片漆黑,东岸却灯火通明,沿途的彩棚幕次里热闹非凡,各家酒食店舍、博易场户、勾肆瓦舍要到四月初八才歇。士庶百姓也有许多人还在其中流连忘返。池中尚有不少画舫传来笙歌一片。

过了最热闹的地儿,马儿加快了些速度往西岸而去。临水处正巧有一些彻夜玩耍的宗室子弟和贵女们上了岸,见到是陈太初都尖叫起来。

“二郎?怎地快天亮了才来?要去哪里快活?”一个郡王家的小郎君,和陈太初自小就认识,朝他挥手高声笑喊起来。

有两个小娘子拎起裙子朝跑过来:“太初——太初!”却是昔日太初社里的贵女。两人一边跑,一边忙不迭地解腰间的香囊,要投掷给他。如今汴京四美,皇帝心里眼里只有皇后一个,陈元初远在秦州,小苏郎听说要尚主,只有陈太初,再过一年就出了亡妻的孝期,太初社的小娘子们心思可都活着呢。

陈太初却头也不回地策马疾驰而过,溅起的土灰倒有一些落在了那两个小娘子的裙上。

她们气得跺着脚,娇声喊了起来:“太初怎也被官家带坏了!这般不解风情——”

从西岸铺堤的烟草上轻轻踏过去,蘸水的垂柳因夜风轻轻搅得岸边的池水一圈圈涟漪。东岸的灯火看起来如一条玉带,镶在金明池上,美不胜收。

为何会来金明池?陈太初自己也不太明白,或许是想起六郎了;或许是记起那年阿妧落水,他不是那个跳下去救她的人;又或许,在他去秦州之前,还想找一个无人之处安放已逝去的情思。曾经彻夜守在观音院,并没有期望什么,却不经意地见到了她,也曾经在建隆观隔壁的雨巷中,踏雨远观,和她错身而过,也曾在甜水巷看乱红飞去,还以为好事将近。

此刻一轮明月两处圆时,想起过往种种,陈太初心中已没了遗憾,只有甜蜜。

甜是甜,苦也是甜。小鱼曾如是说。

倏忽而至的神识他尚且不能控制自如,然而他清楚,道心却始终不得圆满。还有一件事,始终放不下。

去秦州,看一看。

***

晨光初晓,太尉府里已围着唯一的小娘子忙碌起来。陈小五坐在父亲的腿上,两只小手被陈青钳得牢牢地,只能拼命摇头摆恼,和母亲手里的小碗对抗。

这个鬼东西黏糊糊没味道,不好吃。

“小五乖,吃一口,会很聪明的。”魏氏谆谆善诱,耐心地又舀起一勺蛋黄泥。

“呜呜呜——”陈小五噗噗将口中的蛋黄泥往外吐。

陈青举起她的小手,无奈地看着女儿胸口和自己膝盖上的一滩滩黄色印迹,咳嗽了一声:“要不给她加点青盐或糖?”

堂堂殿帅太尉,枢密使,头一位喂养婴童,比上阵打仗难多了。

魏氏蹙眉道:“绍朴说了,小五这么大才吃这个已经晚了,还说一岁以上才能吃一点点咸,最好别给她吃糖——”

妻女的命都是方绍朴救回来的,但这个名字,陈青实在不想再在自己家中听到了,无奈之下低头在小五毛茸茸的鬓角亲了一口,温言软语哄道:“小五乖,吃三口,爹爹带你骑大马。”

陈小五乌溜溜的大眼转了转,似乎考虑了片刻,毅然啊了一声,往前猛然一扑,整个小脸扑在了魏氏碗里,打翻了一脸一身的蛋黄泥。

陈太初跨入厅中,就见到父亲狼狈不堪地托举着一脸蛋黄的妹妹站着一动不动。陈小五跟条鱼似的拼命扭动,小嘴里咿咿呀呀喊着。母亲魏氏手忙脚乱地拿着帕子,上擦擦小五脸上,中擦擦陈青身上,又蹲下身想擦擦地上。几个女使打水的打水,取衣裳的取衣裳,捡碗的捡碗。

陈小五在半空中看见哥哥,扭动着伸出小手。

“还是我来吧。”陈太初笑着接过小五,这个幼妹,自年后便和他极亲,有他在,连娘都不要了。

陈青松了口气,一把捞起妻子,将她手中脏帕子丢给旁边的女使,接过干净的湿巾,叹道:“还是我来吧。”她只顾着擦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也是一头一脸的蛋黄。

魏氏不禁笑了:“做爹爹的倒学儿子说话,真是。”

陈青擦了几下,见她发丝上也黏了不少,索性丢了帕子:“还是得回房好好洗洗。太初,小五折腾了你娘一夜,你好好说说她。”

魏氏想到上次的“好好洗洗”,立刻红着脸推他:“不用了,我得先给小五洗,给她换衣裳——”

陈太初已经抱着妹妹带着乳母和女使们往偏房去了。待他去了秦州,征战西夏,少不得一两年见不到小五了。

晚间逗弄完香喷喷的陈小五,父子俩在书房说话,将西夏、回鹘一带的舆图又仔细研究了一番,各种地势,各方兵力和各国利益关系一一剖析。

陈青看着即将三更,才让陈太初将舆图和阵势图收了:“你娘准备了一车东西,给你外翁外婆还有你大哥的,你都带去秦州,替爹娘向两位老人家请安。”

陈太初摸着茶瓶还热,给父亲续了茶:“是,娘好像把今年的冬衣都给大哥置备好了。”

陈青扭了扭脖颈,笑道:“如今有了小五,她动不了针线,都是成衣店里买的,索性省得夏天再送一回。六郎去年赐的两根老参,你娘也没用上,带给你外婆。还有御医院新出的一些药,治外伤的,带去军中试试。”

陈太初一一应了,提起孟彦弼所说的修路一事。陈青点头道:“哪有什么富商愿意拔毛?还不是张子厚的能耐,今年只怕还要打几场硬仗,陕西、江浙、河北好些地方都免了赋税,国库空虚,变法的成效至少要秋天才略见一二。他这是想法子弄钱呢。六郎那匹帛铺不也捐了二十万贯。”

陈太初从怀里取出几封信交给父亲:“我十八动身去秦州。这是高似手下的钱五的信件,多年前他被高似派去福建暗中查探海运一事,后来截了阮玉郎的六条商船,一直听命于高似,暗中补给他人手和银两。在契丹的时候,高似将这条线交给了我——”

陈青眉头一皱:“六郎可知道此事?”

陈太初叹道:“他那时已心存死志,求我勿将此事告知六郎……”

陈青拆开信,眉心一跳:“四年海运,竟能挣出千万贯?”

陈太初点头道:“前几日我也才收到这封信,想着等六郎大婚复朝后再提。钱五要六月才回到福建,不只带回来许多用茶叶、丝绸和瓷器换到的金银珠宝,还满载了香料、药材而归,又能变成银钱。”

陈青想到这笔雪中送炭的“意外之财”解了朝廷燃眉之急,十分高兴,想到往事,又长叹了口气:“阮玉郎真乃鬼才也,那——”

陈太初心知父亲始终无法谅解高似,便不再多言,起身告退。

***

三月十八,早朝后,陈太初离开京城,西去秦州。

赵栩携九娘微服出宫,和孟彦弼一起送陈太初至城西六十里外的驿站,方依依不舍挥手道别。

眼见一袭天青色骑装的郎君,端坐如松,逐渐远去,未再回首。车马在官道上越来越小,逐渐只留下淡漠烟尘。

平林漠漠烟如织。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众人眼中均有些微微的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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