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村长呕出一口血,没几日也去了。
桂家卖光了地,又死了五个成丁,剩下老幼妇孺,日子一下子衰败下来。之前往来交好的姻亲,不是隔了人命结了血仇,就是死于“九丁之难”留下家中老幼妇孺,自己还难以相顾。

对于桂二爷爷夫妇老说,“九丁之难”简直是桂家的灭顶之灾,丧兄丧弟丧子丧侄,自然是咒骂怨恨了罪魁祸首桂远十几年。

如今面对桂重阳这个罪魁祸首之子,几位长辈没有扫把撵人、张嘴骂人已经是宽厚。

倒是桂二爷爷,向来将大哥的身后香火为念,曾生出过将小孙子过继给大哥当孙子的念头,只是因之前桂远生死未知,还有梅氏这个名义上的长房小儿媳妇在,顾虑重重,才一直犹豫未决。

今日要是桂远回来,桂二爷爷少不得要拿着棒子将桂远打杀,为死去的兄弟子侄报仇,可今日回来的是十来岁的桂重阳,又是母死父丧抱着父母牌位回来的,老人家面上冷着脸,心中却多少也有些激动。

至于怀疑桂重阳冒充之类的,桂二爷爷想也没有想过。桂重阳穿着布衣,背着的行囊也简单,可身穿长衫,读书人装扮,与村中顽童的不一样。

换做别人,这般安安静静大姑娘似文静,桂二爷爷少不得要在心里嫌弃娘气,可是在眼前这个小娃子身上,却是剩下担心。这般白白净净的小脸,细细嫩嫩的小手,一看就是没在日头下晒过,没有做过粗活的。可这真要是太娇气了,桂家怎么养?

桂二伯母杨氏这里,则是心情更加复杂,既有当年余恨,也有暗暗庆幸。当年桂家没了五个男丁,身为最亲密姻亲的杨家也没了两人,正是杨氏的娘家爹与娘家兄弟。公公婆婆虽没有明着提过,不过这两年也多少透出些意思来,想要将自己的小儿子娶梅氏的侄女梅朵,过给长房继承香火,要是梅氏不改嫁少不得也要给梅氏养老送终。杨氏并不讨厌梅朵,可也不愿意将儿子让出去。如今桂重阳回来,长房有了香火,过继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也算是皆大欢喜。

桂重阳被众人看着,也不漏怯,直了直小胸脯,道:“我爹吩咐我回来,是让我当族长的!”

族长是什么鬼?

眼前几个庄户人还没反应过来,出身镇子上的桂二奶奶见多识广,立时耷拉着脸。

当年桂远一个幺蛾子毁了桂家,使得桂家几房人家破人亡,如今桂重阳半人高的小人儿口口声声说要做族长,这是要让剩下的人也不安生?她虽是乡下老婆子,也知晓所谓族长,就是一族之长,跟一家之主差不多,是拿主意、说了算的。乳牙还没蜕净的小崽子,这是闹什么幺蛾子?

村里桂家虽有好几户,论起来也是同一个祖宗,可因为十几年前的事,“东桂”与“西桂”早已断了往来。其中“西桂”是桂村长兄弟几家,“东桂”是其他几支族人。说起来“东桂”那些人也都是白眼狼,当年桂村长在时借着族人堂亲名分,没少占“西桂”便宜,等到“西桂”有难,却是立时划清界限、甚至落井下石,比外姓人还可恶。

“什么族长不族长?桂家寻常农门小户,不闹那些幺蛾子!”眼见桂二爷爷半响不吭声,桂二奶奶冷哼着开口。

桂重阳一本正经道:“我爹说当年不懂事,亏欠亲人太多,让我回来做族长,带大家过好日子!”

桂二奶奶嗤笑道:“你这小崽子说话不怕大风扇了舌头?你带大家过好日子,怎么带?你连自己都是要靠人养活,快别说这些话让人笑话!”

桂重阳眼见大家都不信的模样,解开包裹,拿出一个钱袋出来,“哗啦啦”往炕上一倒,滚出来几个白白胖胖的银元宝,一个十两,正是五十两。

白花花的银子光,引得大家都瞪圆了眼。

要知道随着永乐爷迁都,从南京跟随过来的王公贵族多,争相在京城附近买地,通州的地价从一亩四、五两长到一亩七、八两。饶是如此,这五十两银子也是七、八亩银子的地价,一份家业能置办起来了。

桂二爷爷的心情越发复杂,十三年前只差了四十五两银子,死了九个人,要是当年桂远能回头一步,即便在外挥霍了大头,只要拿回四十五两银子,是不是都不会有接下来的悲剧?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桂远能对木家村念念不忘,临死之前吩咐儿子回来,可见也知晓自己错了,没有彻底坏了良心。

长房当年的房子卖给了姻亲李家,如今只剩下破旧的三间土坯房,桂重阳小小一个人回来,要修屋置地,以后还要娶妻生子,这样一比这些银子就不多了。

桂二爷爷轻咳了两声,皱眉道:“这是做什么?快收起来,哪里有银子随便往外露的。”

梅氏姑侄两个身份到底尴尬,闻言忙低了头。

桂春性子与桂二爷爷一脉相传,纯良质朴,因此虽望向银子,可眼睛里并无贪婪。

桂二奶奶虽面上带了舍不得,可向来是不爱占人便宜的性子,也移开了眼。杨氏这里,则是目光黏在银子上移不开眼,并不是她生性贪婪,而是长子次子都到了说媳妇的年纪,可家无恒产,又有几位长辈需要赡养,谁家会同意将姑娘嫁进来?

“你怎么带大家过好日子?”杨氏艰难地将目光从银子上移开,直直地看着桂重阳,红着眼睛道。

“开源、节流、置产、读书!”桂重阳朗声道。

方才眼见众人当他说做族长的话是笑话,他一时不忿倒了银子出来,心中也有些忐忑。桂家现在这样穷困,五十两银子也不是个小数目,要是眼前几个人起了坏心,他一个外地回来的少不得要吃亏。

不过桂重阳有个性子“天真烂漫”的老子,打小是操碎了心,自然是个心思缜密的。方才的举动,除了不忿之外,也带了其他意思。

当年的“九丁之难”是“老爸”欠下的债,也应该由他这个当儿子的偿还,可按照遗命做族长也还债并不是一回事。要是眼前这些血脉同源的亲人可敬可亲,族长是一种做法;要是这些人被贫困磨光了人品,不值得亲近,那族长是另外一种做法。

一个人建立家族,也是一个挑战。

用五十两银子识别人心,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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