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州别驾,自然不会住在县衙的偏僻客房里。
三秦城下榻的官驿倒是与凉州随处可见的土屋石墙不同,是典型的江南院落风格,朱墙青瓦,菱形墙洞。

原本简陋的官驿如今是极尽奢华,不说那江南道官窑出品的陵江瓷器,单是摆放瓷器的四方桌椅,都是数十金才能购到的红木材质,做工精细。

王阐坐在空无一人的院落里,仰头朝天,却不睁眼,似在小寐。

县令大人正了正衣冠,轻轻叩门,许久不闻那声请字,无奈的只好踮起脚尖进入院落,看到王阐养神,轻声道:“别驾大人?”

“听说那侯都尉又进城了?是讨要粮草还是来出气的?”

县令嘿嘿一笑,忙不迭的碎步上前,给王阐倒上一杯从中原运来的清湖茶,又给自己置上一杯。看到王阐端起绘着云梦泽千岛风光的瓷杯才敢出声道:“都不是,他这次来是想要借兵。”

王阐睁眼,瓷杯停在嘴边,看向一旁躬着身子的县令疑惑道:“借兵?三秦城内的甲士不过百人,他底下有四千多众,要你这点人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何必要欠这份人情?”

“他说要借两百骑兵。”

县令小声试探出口,仔仔细细的看着王阐表情,只要这位别驾大人露出半点不快神色,他就立马回绝侯霖。

王阐翻起身,放下一口未品的热茶,从袖口里掏出那双龙凤铁胆,在掌心打转。

县令见王阐没有发怒,才继续道:“他说雁荡山那伙匪寇,一定要剿灭。”

王阐大笑,倒是让后知后觉的县令大人失了头绪,不知他在笑些什么。

“果真是后生可畏啊!两百骑卒,虽有些棘手,但本官在凉州这么多年,人情脉络不敢说畅达七郡无阻,可这点面子还是有大把的人想给。只是为何要借他?”

县令低下头,声音更低:“他明言是要平分功劳,数千颗贼寇的首级,确实是不小的功劳啊。”

王阐冷眼笑面,点颌道:“确实不小,连本官都有些心动。特别是当下时局,我凉州本地军马毫无建树,反而接连吃了不少败仗,相比而言,骠骑将军的平叛大军倒是颇有亮眼之处。从刺史大人亲临前阵就明白他心里有多迫急了。”

县令两眼放光,追问道:“那依大人意思?”

王阐笑道:“借!”

第二日清晨。

县令便托一城中哨骑给侯霖带来消息。

刚练剑完毕的侯霖满头大汗,盘坐在沙地上也没那么多讲究,在旁边的灌草丛上擦了擦手上的汗渍,打开信封,只觉得爽快的有些让他反而不适。

难道是这县令和那别驾大人心有愧疚,想要挽回些情面?

送信的哨骑行礼道:“县令大人还托小的给将军带一口信,这两百骑是别驾大人动用私人关系才借来的,所以在军令调用方面,他也是有心无力,还望将军切勿见怪。”

侯霖点头,将信塞入怀中。

凉州官场自成一树,层层如枝干接连,其中多少耐人寻味、引人深思的事情都不为他人道之。所谓官场之上无兄弟,这别驾王阐既然请动了两百骑卒,给了侯霖一个面子的同时也就欠下了他人一份情义。

说不上来心里有多感激,不过侯霖看中的是剿匪完后兑现的粮草,而王阐看中的是那千来贼寇的首级,各有所需,各有所求罢了。

哨探又道:“县令大人还说,这两百骑预计后天就能到雁荡山,最晚不过申时。”

侯霖支着剑身站起,心中衡量一番道:“回去转告县令大人和别驾大人,我部将于清晨展开攻势,雁荡山两峰分立,中有宽阔大道,只要夺得这条山径,就是扼住了这贼寇的咽喉。”

哨骑应允离去。

侯霖回到营帐之中,荣孟起撩帘入内,身后跟着王彦章等人。

侯霖铺开他自己画出的雁荡山地形图势,比不得赵俨山那笔锋勾勒的逼真和悦目,却也能让人一目了然。

“雁荡山南面是进山口,是没有任何遮掩林丛的平原。既然这贼寇有三百余骑,那之前设想的用骑卒开道用迅雷之势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是不可能的。我敢肯定贼寇会把这三百骑放在山径道口上,作为反冲击和掩杀的主力。”

荣孟起点头,补充道:“此战不同先前河床之战那般小打小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听说这雁荡山贼寇头目曾在西陲戍守多年,和一般扯旗造反的蟊贼不同。西塞战乱不止,年年都与黑羌开战,反制轻骑突击的阵法,随便一个西陲戍卒都能说出十几条来。况且地势之便在于贼寇,依山而驻守,每高一丈,箭弩射程就会更远三丈,轻骑冲锋只用十丈距离就能将战马的速度发挥到极致,百丈之后单凭冲击力度就能碾杀陷阵。”

荣孟起食指压在雁荡山的山口处,又伸出大拇指,量出个一扎距离:“预想贼寇箭弩射程有百丈。能造成杀伤穿刺的差不多在五十丈之内,从扬蹄到俯冲这段路程,十息足矣。凉州本地郡兵的弓弩营换箭速度基本是三息,拉弓两息,算下来就这点距离,如果要让骑兵冲阵,起码要顶住三轮箭雨泼洒。”

众人表情各异,就连听的不大明白的严虎和千胥两个大老粗,也明白荣孟起要表达什么。

侯霖苦笑道:“几位兄弟都知道咱们多少家当,为了一个雁荡山,把所有骑卒搭进去不值得,就算我壮士断腕豁出去,在座的诸位也不会答应吧。”

王彦章冷哼一声,不予表示。千胥挠挠脑袋,嗓音浑厚道:“都尉你就说该怎么办,兄弟几个都是过了今日没明日的贱命,生死早就想开了,你说该怎么打,咱就怎么打。”

侯霖转动地图,淡淡道:“能活着就别死。此战我们反其道而行之,用步卒开路,三百骑兵分散侧翼接应,只要能压到山口,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如果贼寇用骑兵反冲怎么办?”

荣孟起头也不抬,一只手衬着下巴道:“我亲临陌刀营开路,其余两营隔十丈遥随,逼近山口以后,两旁骑卒齐出,秦舞阳领一百,王彦章领一百,不要给对面骑兵反杀的机会。”

秦舞阳点头,王彦章只是晃动了下因为太长只能横放的银尖枪,表示知晓了。

“如果能够顺利进入山道,两营务必要将拒马路障设置妥当,如果连山径都进不去,那便依次后撤,切勿乱了阵脚。”

王彦章开口道:“那你借的官军做什么?旁边嗑瓜子看戏?”

侯霖指了指雁荡山北山口:“雁荡山南北贯穿这路径,贼寇若想夺回山口,肯定会集结兵马于北山口,到时候官军从背后突袭,水到渠成。”

王彦章哼哼了两声,不在说话。

隔日。

三秦城内。

一伙百骑的官军从天水郡东境折马而回。红盔赤铠,标准的大汉郡兵制甲。领头的是一名八品骑督伯。

这骑督伯领到的军令是开赴武威郡北境,将百人分散成什,做探马迂回在如今叛军横行的武威郡内,可才到了西凉郡兵大营的前阵,就被接连三道令旗召回。

军令如山,他哪敢发什么牢骚,一夜未歇赶赴三秦城。别说是他,底下这帮骑卒都大骂出声,可等到了三秦城外,见到了在城墙根下等候已久的州别驾王阐,这骑督伯才正色,强打起精神。

他虽没见过王阐,可那身大红官补总不会认错,一只白鹇立于清溪旁,溪流清澈,可见周围弥漫的云霞,栩栩如生。

王阐还是那副笑容,负手而立,三秦城县令侍从在旁。

骑督伯自认还没那本事让面前的别驾大人起身相迎,隔着老远就下马昂头挺胸,单膝跪地抱拳喊道:“天水郡左行营骑督伯刘晏参见别驾大人!”

王阐笑容可亲,话语生硬冰冷,这是旁人多年也学不来的官架子。等这骑督伯跪地许久后方开口道:“这次本官召你回来,是有一桩功劳要送予你,就看你要不要了。”

刘晏声音又高了几分,几乎是吼出声道:“为大人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王阐敛去笑容:“明日夕时,三秦城北边有一雁荡山,你绕山到北口,只管冲杀进去,自有人接应。”

刘晏喉结鼓动,不等他在脑海思索,又听别驾大人道:“左行营的牙门将军付定远老迈不堪,刘督伯算算,一个八品的骑督伯距离六品的实权将军,要想一步一步来,得花多少年?”

在愚笨的人也听出王阐的画外之音了。刘晏压抑住心中激动,若不是身上甲胄不便,都想双膝跪地谢这别驾大人的赏识。

等到两百骑入城歇息后,一旁的县令才插话道:“大人,我们和那侯都尉约定的可是申时之前到达。”

王阐冷冷的斜了他一眼:“我知道,所以才让这两百骑夕时再去。”

县令浑身颤抖,等王阐离去后才打了个哆嗦。

王阐嘴角挂笑,一个七品的都尉也敢大言不惭跟本官借兵?那就掏命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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