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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 他预感到大限将至。那预感是一种无形无声的召唤,只自己可察觉。

浮生将尽,回首前尘, 如观镜中水,所经的得失、浮沉汹涌流逝, 最终归于静寂。

抱负已经实现,缺憾已成定局。

云游期间,他看到天下迎来盛世,天子权臣秉承的治国之道,正是他退离前拟定的章程。

人们没有忘记他,时不时谈论他生平诸事。说他得到的功名富贵权势,能有人比肩,但无人能超越。又说他为人子嗣夫君父亲, 缺憾与不足太多,有些行径,甚至是冷血残酷的。

局外人这样的看法, 是情理之中。

犹记得他辞官致仕当日, 父亲寻到他面前,歇斯底里起来,“为了个女人而已,你竟疯魔至此!”全忘了早就说过, 再不想见到他。

母亲老泪纵横, “你跟我们置气这些年, 竟还嫌不够。程家没落,于你有什么好处?”

父亲痛斥他不仁、不孝、不义。

他大笑,拂袖而去。

鲜少有人知道,他无法弥补的缺憾,正是家族促成。

有些人幸运,儿女情只是两个人的事;有些人不幸,被家族左右情缘。

他情牵一生的女子,是廖怡君。嫁给他近二十年终被休弃的女子,是廖芝兰。

两女子同宗,祖辈分家,城南城北各过各的。到了她们年少时,情分淡薄如偶有来往的远亲。

与怡君初见时,他正春风得意,她是城南廖家次女,一刻的凝眸相望、半日的学识较量,倾心、相悦。

他及时告知双亲,非怡君不娶。当时风气开化,双亲也开明,允诺怡君长姐的亲事落定之后,便为他上门提亲。

可在后来,事态逆转,两家俱是态度强硬地否决这门亲事,程家勒令他娶廖芝兰,城南廖家则逼迫怡君代替长姐嫁入荣国公周府。

对峙、抗争、哀求,都不奏效。

到底是各自嫁娶。

再往后,知道了自己和怡君被生生拆散的原由:在他年少时,父亲便因野心祸及朝臣子嗣,找的刽子手正是廖芝兰的父兄。

城南廖家一度瞻前顾后,担心程家在朝堂争斗中落败,认为世袭的公侯之家处境更平顺。城北廖家则看准程家世代荣华,更清楚,不结两姓之好,迟早会被灭口。他们并不只是对怡君横刀夺爱,还赌上了前程和性命。婚事不成,两家便是玉石俱焚。

怡君是在知晓这些之后,低头认命。

“退一万步讲,你们就算抛下一切私奔,程家也会命各地官府悬赏缉拿。”一次,廖芝兰与他起了争执,恶毒地说,“我注定要嫁给当世奇才,受尽冷落我也欢喜。廖怡君注定要嫁给品行不端的货色,还要老老实实为婆家开枝散叶。谁叫她牵绊多,合该如此。”

人可以无情,但不能下作,可以残酷,但不能龌龊。

耻辱、憎恨、疼痛沁入骨髓,倒让他清醒过来,不再做行尸走肉,发誓要惩戒那些利用算计他和怡君的人。

光阴长,总觉煎熬。光阴短,总不能尽快如愿。

十几年过去,怡君经历了长姐红颜早逝的殇痛,一双儿女长大成人。

再有交集,是她嫁的那男子和儿女先后行差踏错。她聪慧,有城府,定能让那男子自食恶果,带儿女走出困局。但他出手的话,她便不会太辛苦,因此邀她相见。

他能够无视繁文缛节,跨越岁月长河,将彼此身边的人逐走、除掉,仍是不能换得团圆。

怡君曾怅然道:“孩子可以受伤,有形的如被人整治得灰头土脸,无形的如陷入流言蜚语。但是伤到孩子的人,不该是母亲。曾经犯过错的孩子,母亲可以一直是最亲最近的人,也可以是轻易被迁怒怪罪的人。

“我一度长年累月浑浑噩噩,不曾尽心教导孩子。晓得有亏欠,便要尽心弥补。

“父母对儿女的影响,你了解。”

若没有不影响不伤害儿女的把握,她便不会尝试改变。前半生为情所困,后半生要为儿女殚精竭虑。

偶然相见,喝一杯茶,对弈一局,叙谈片刻,彼此都要拼尽全力克制心绪。回首已是百年身,都不能道尽焚心的痛苦。

她一生的苦,因遇见他而起。已不能给她欢欣,便让她少一些磨折。

所以他离开,退到远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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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庵位于燕京城外二十里,附近临江的渡口,是程询离开时登船之地。

自他走后,每月下旬,廖怡君都会来落霞庵上香,小住三两日。

这日刚住下,丫鬟呈上四幅画,“是黎郡主的心腹送来的。”

待到晚间,灯光下,廖怡君将画轴逐一展开来看:婉约的江南杏花烟雨,苍凉的塞北落日黄沙,寂寞的西岭千秋冰雪,磅礴的东岸苍山云海。

新旧不一的画上,不落一字。但她一看便知,是他的手笔。

走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他画给她看。

整夜未眠。清晨,她行至渡口。

江上弥漫着薄雾,飒飒秋风袭来,如轻纱微动。

与他相关的旧事浮上心头。

年轻时的他,至情至性和敏锐缜密奇异地融于一身,不论出现在何处,俊朗的面容似在发光,不容人不瞩目。

对家族绝望的时候,他决意带她走,说我会对你好,你相信我,离了家族,我也能谋到出路,给你安稳。听着便已心碎,只能狠心拒绝。

各自的儿女谈婚论嫁时,她得知他娶妻育有两女的真相:一直与廖芝兰有名无实,长女是廖芝兰从娘家抱回,次女是他早逝的故人之后。

如刀的岁月,把他的率性飞扬、傲气霸道变成深沉内敛与冷漠。

他的孤独,难以想象。

诀别的时候,他说此生是我亏欠你。

她摇头。不是,真不是。

他说我会记得你,若转世相逢,我只是程询,你只是廖怡君。

她说我等,等相逢。

每隔一个月,来看看他离开的路;每隔三两年,可收到他的画作。余生便是如此了,人前强作欢颜,人后相思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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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将尽,落叶山庄有客至。

来人是唐修衡,当今第一权臣,与程询齐名的新一代奇才。他的发妻,是邵阳郡主黎薇珑。

在朝堂时,程询与唐修衡惺惺相惜,江湖庙堂相隔,二人成为知己。怡君与薇珑结缘始于门第争端,一来二去的,成了隔辈的挚友。

当初,唐修衡送他离开京城。这一次,陪他走最后一程。

忘年知己揽下身后事,是幸事。

程询着意留下的,不过一箱书稿,一箱画作。书稿于修衡、薇珑有用处。画作需得薇珑保管,每隔两年,按他排出的次序,送到怡君面前。

人在,哪怕相隔再远,也是无言的相伴;人走,哪怕无挂无碍,也会勾起无尽心酸。是以,他不久之后的死亡,不能让怡君获悉。

这些对修衡来说,倒非难事。

当晚,二人离开山庄,登船远行。就此,程询完全离开世人视线。

在尘世的最后一夜,程询的梦中,重现着他们的过去。

那一日,她不肯跟他走,末了说:“来日,惩戒那些左右你命途的人。”

他握住她的手,紧紧的。

她凝视着他,眼中有泪,目光黯漠,“比起跟你受苦受难,我情愿寻短见。想想就疲惫。就这样吧。”

是唯一的一次,她对他说谎。不要他在短时间内连遭重创。

就这样,他们有了漫长的离散。同在一座城池,有他在的场合,她从不出现。

他道别时,她无声的哭了。

明明是通透坚韧的女子,沾上他的边儿,就躲不开泪或累。

他满心怅然地醒来,看到她笑盈盈站在门边,凝眸再看,不见踪影。

这几日常常见到她。知道是幻象,只愿多一些。

程询缓缓坐起来,推开舷窗。

江水悠悠,皓月当空。

他与她,恰如这江与月。

江水映月,月照江心。人不得团圆,心不会离散。

怡君展目四望,见马厩建在马场北侧,南侧的倒座房有仆人进出,东西两面有树林,余下的空间是已荒芜的草地,以围栏圈起。

程询语声温煦:“程禄的父亲是程府的老人儿,亦是相马的好手,为此,我出银钱建了这马场。有几年了。”

“以前竟从没听说过。”怡君抚了抚坐骑的鬃毛,“前两年,我和姐姐学骑马的时候,家父派人专程去山东买回两匹马。眼下看来,是舍近求远了。”她侧头看着他,“这马场,是不是只与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询道,“来这里看马的人,多为亲朋。马有灵性,不是熟人的话,担心它们得不到善待。”

“所虑在理。”怡君道,“毕竟,有的门第用清一色的宝马拉车。”

程询莞尔。

听得飒沓的马蹄声,怡君转头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龙活虎的一群马离开马厩,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黄叶微摇的草地上。

冬日的萧瑟,便这样鲜活、灵动起来。

她带住缰绳,跳下马。

程询笑一笑,随之下马,站到她身侧。

一匹小马驹很快得到怡君的瞩目、凝望。只几个月大的小马,通身枣红,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神采飞扬地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身侧——那必是它的母亲,一大一小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偶尔,小马驹会侧转头,飞快地仰脸看一看母亲,凑得更近。它的母亲亦时不时地侧头看它一眼。

“真可爱。”怡君由衷地道。

程询转头看着她。

她穿着深蓝色道袍,长发利落地用银簪绾起,再无别的首饰,却衬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为精致昳丽。

她的睫毛被暖阳镀上细碎光芒,唇角愉悦的上扬,唇畔的小坑若隐若现。

她转头,认真地看住他,“我要画这对母子。”

“好。”程询毫不犹豫地颔首一笑。

怡君又转头望着那对母子,凝眸观察,让最触动自己的一幕在脑海定格,刻画出鲜明的痕迹。

最好的画作之一,便是过滤周遭一切,完全呈现打动自己的事物在当时的样子。不需担心布局。能打动人的景象,布局浑然天成,只看你有没有领略。

骏马结伴奔跑了好一阵子,慢慢分散开来,悠然漫步、嬉戏,或是寻找可食的草木。

程询这才出声相邀,牵着坐骑带她去看留在马厩里的那些马儿。

马厩建盖得很精致,空间够宽敞,收拾得很整洁。

有几匹马是程询只要过来就亲自照看的,它们亦对他很亲昵:看他留在别处时,便略显烦躁地来回踱步、打响鼻,待他到了近前,便凑过去轻轻地拱他的手、肩,淘气些的,索性拱着门栏撒娇,要走出自己的房间。

那一双双眼睛,美丽、单纯。

程询抚着马的背、头,语声柔和地跟它们说着话。

怡君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言语,看着他修长洁净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颜。

他对这些马,就像是对待友人、孩童一般,温驯的会夸赞“好孩子”,淘气的会笑骂“混小子”。

这般的世家贵公子,是她所不曾看过、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个月逢二、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会来这里。”原路返回大门时,程询漫不经心地说。

怡君哦了一声。

程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间,“那里是我的画室,只要得空就会画马。”停一停道,“我最爱画的是马,但总觉着画得不够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怡君微微扬眉,心头起了涟漪,“为何告诉我?”

“不该告诉你么?”他笑笑地反问。

应该。她在心里答,面上不自觉地笑了。

程询话锋一转,“得空就来转转?”

“……好。只要得空。”她说。

程询停下脚步,指向她一见就喜欢的小马驹,“它叫随风,它的父母都是我格外喜爱的,下次你来,我把它们正式引荐给你。”

怡君听着有趣,大眼睛里光华流转,“荣幸之至。方才我有没有见到随风的父亲?”

“没。”程询笑道,“那厮是关不住的,这会儿有人带它出去玩儿了。”

怡君更觉有趣,轻笑出声,“它有福了,你们亦是。”

“的确。欢喜是相互带来,人与人之间亦是。”他深凝了她一眼。

她颔首以示赞同。

程询说起别的事:“上午,程安与夏荷对弈,我瞧着程安有几次汗都要下来了——夏荷该是近朱者赤的缘故吧?几时得闲,你我对弈几局?”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我私心里敢说一句相较而言擅长的,不过棋艺而已。”停一停,对他一笑,“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程询对上她视线,笑意袭上心头,再直达眼底。她棋艺之精绝,在前世,他是领教过很多次的——若非不及她,一度也不需潜心苦学。

就要行至大门口,程询柔声道:“我等下次相见。”

“明日不就能再相见么?”怡君笑盈盈的,四两拨千斤。

“那不同。”

“……”怡君多看了他两眼,有些无奈地笑了,到底还是道,“随你怎么说吧。”

在她看,差别倒是不大——看到他,知道他近在眼前,便是好的。

到了门口,程询笑着看她上马,与护卫绝尘而去。

目送她远去,他到房里换了身衣服,策马离开马场,兜兜转转,到了城中一所寻常的小四合院。

进到厅堂,看到的少年人形容整洁,只是目光呆滞。

他瞳孔骤然一缩,片刻后,缓步趋近。

少年立刻急于逃遁,在软榻上蜷缩起身形,慢吞吞地道:“廖、彦、瑞……廖、彦、瑞……”一遍遍重复。

廖彦瑞,北廖家的当家做主之人,廖文咏、廖芝兰的生身父亲。

程询缓步走过去,抬起的手,落在少年的肩头、后颈,安抚小动物一般地轻柔,语气似长辈一般的和蔼温缓:“别怕。元逸,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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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走侧门进到内宅,回往自己的小院儿。

吴妈妈匆匆迎上前来,面色有些不好,低声道:“北边的太太小姐上午就来过了,不知为何,下午又来了一趟。她们走后,大太太就急着找您和大小姐,得知您不在家中,便说等您回来之后,和大小姐一起去见她。”

母亲找不到她的时候太多了。挺多时候,怡君和姐姐都默认是跟母亲各过各的,出行大多不会告知,母亲想借题发挥的时候,由头一找一个准,她们姐妹也无所谓。

此刻,怡君在意的是城北太太和廖芝兰过来说了些什么。

想不出,便不费力气,抓紧更衣去见母亲。

廖碧君听得妹妹回来,从床上爬起来,从速更衣洗漱。

姐妹两个一起去见母亲。

廖大太太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审视两个女儿片刻,语气沉冷地道:“明日起,你们便不要再去程家上课了。有法子的话,便将叶先生劝回来;没法子的话,便自学成才吧。程家委实不是上得了台面的门第,不知何时便会满门覆灭——我如何得知的,你们不需问,照办就是了。”

廖碧君冷笑出声,“您还是说说如何得知的好。是不是北廖家胡说八道您就相信了?”

怡君则道:“叶先生都未诟病过程家只言片语,怎么北廖家的人说话就那么有分量?娘,您要是这两日看我们不顺眼,责罚便是,上别人的当还惩戒自家女儿便委实可笑了。”

“你们知道什么?!”廖大太太的神色空前冷峻端肃,“那程家做的事……简直令人发指!那种门第,你们如何都不能再踏入!”

“是次辅所为,还是解元所为?”怡君道,“这一点,您得说清楚。”

廖碧君则是愤懑地道:“北边那家是要疯了吧?上午我只是言语间得罪了廖芝兰,她们怎么下午就来这么一出含血喷人的戏?龌龊!小人!”

廖芝兰意识到他是蓄意捉弄自己,着实气狠了,敛起狼狈之色,扬起红透了的一张脸,望向他。是样貌清俊的男子,面上却挂着伤人的笑,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好像刚刚取笑她都是看得起她的样子。

程安飞快地看了程福一眼,心生钦佩——这种事,不是谁都做得来的,打他和程禄几十板子,也不能让他们在人前与平时判若两人。

“你不服气,那我就再多说几句。”程福负手而立,睨着廖芝兰,“制艺的条条框框太多,是以,太多人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没完没了地钻研技巧,倒腾对仗、优美的辞藻。

“而出彩的制艺,要有底气,且有新意,题目不论新旧,都能用圣贤的语气、圣贤书中的道理,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这需要阅历、悟性,是闭门不出的人能有的?你一个平时只出入官宦门第的女子,能了悟何事?

“说得难听些,心中有大格局的人,便是能够随意做出让人拍案叫绝的制艺,也不会引以为豪。

“这种把人关在死框框里还叫人推陈出新的东西,历朝历代嫌弃甚至痛恨的人还少么?一心考取功名保国安民的人没法子——这东西捉摸不透,就等于断了下场考试的路。如你这般闺秀,花费精力学这种东西,真就是吃饱了撑得吧?你吃撑了没事儿,还自觉这就是有才情,巴巴的跑到我面前显摆——”他第二次牙疼似的对她发出“嘶”的一声,“令兄真的错看了你,改日我得跟他好生说道说道。”

程安不自觉地点头表示赞同。自家大少爷的制艺不知多出彩,但真是打心底腻味这玩意儿,除了刁难人的时候用一用,平日真是提都懒得提的样子。

“……”廖芝兰望着程福,心说谁让你长篇大套了?谁耐烦听你数落制艺的弊端?你说这么多的目的,不就是再一次阐述认定我小家子气的观点么?

生平第一次,她被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气得快疯了。

程福看着她面上的红晕迅速褪去,转为苍白,唇角上扬成愉悦的角度,出口的话却仍是有意给人难堪:“你这脸……得了,没工夫让你照着镜子擦干净,往后注意些就是了。你双亲抚养你这些年,绝不是为了让你给他们丢人现眼。”

原本已经认定的事,他在这时候再次提及,让她又犹豫起来,转身看向随自己进门的丫鬟。却不料,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儿,粉脸红彤彤,神色尴尬——完全是觉着自家小姐颜面尽失,让她都无地自容的样子。

廖芝兰气血上涌,身形微微一晃。

不能再呆在这儿了,不然一定会被活活气死。

她刚竭力克制住心中怒意,要出言道辞的时候,程福转身,回返珍珠帘内的时候,很不耐烦地摆一摆手,“程安,往后不要让我再见到她。送客。”

程安立时高声应道:“是!”

廖芝兰和丫鬟没料到小厮扯着嗓子回话,惊得身形一颤。

“快些快些。”程福道,“你当我也是闲得横蹦还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等会儿还得见好几个人呢。”

“小的明白。”程安应声后,走到廖芝兰近前,“这位大小姐,您能快点儿出去么?”

她不能。

她已经被气得浑身发抖,动弹不得。

程询睁开眼睛,望着上方虚空。

廖芝兰,是他过于熟悉的一位故人。

与她相关的事,他不愿回想,但是记忆没遵从心迹,不断闪现于心海。

年轻的时候,她一度以打击他为乐趣,心里烦闷了,便请母亲身边的管事妈妈作陪,寻到光霁堂来,婉转地对他说些诛心的话。

他总不能每次都与她起口舌之争,也赶不走,大多数时候沉默相对,随她去。有一阵,生生地被磨得没了锐气,一次无意间看到镜中的自己,眼神阴鸷,满脸丧气。总是满腹的无名火,有好几次,拿无辜的下人撒气。

——那样的自己,他厌烦。

惊觉她带来的影响之后,他明白,必须得换个方式对付她。

只是,起初摸不着门道,也不明白整件事的原委,居然傻呵呵地把她请到外院,开诚布公:“你过得不如意,我看得出。你也清楚,我除了连中三元那点儿本事,真没可取之处。你嫁过来,也是为着父兄的前程甚至性命。我发誓,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他们谋取个长远且安稳的前景。至于你我,终究是无缘人,与其相互耽搁时间,不如早些分道扬镳。来日回到娘家,程府也不会不管你。”

——后来才知道,这是他那一生说过的最蠢的一番话。

她看了他半晌,冷笑出声,“为了父兄、虚名才嫁你——你就是这么看我的?状元郎的脑子、眼神儿,还真是不大灵光。”

他听出弦外之音,惊讶不已。这一刻之前他都认定,她是贪慕虚荣又特别在乎亲人的女子,先前跟他提及姻缘真相,她找怡君道出原委那一节,他以为是她的虚荣心、妒忌心作祟。

原来,并非如此。

“你和廖怡君结缘那一日,我也在场——我是与她同时看到、认识、倾心于你的。”她语气更冷,“怎么着?她对你的情意,就值得你这么在乎,我对你的情意,就是脚底泥么?你告诉我,我比她差了什么?”

他心绪杂乱到有点儿懵了,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她继续道:“实话告诉你,我们成亲,是我一手促成。晓得公公做过的那件事之后,我便知道,一定能够如愿嫁给你。如果我父兄不让我如愿,我就会把那件事抖落出去,为此,他们才不再筹谋让我进宫的事,也不再跟公公绕弯子。”

真相是这样的。原本他与怡君,并不至于走至绝境。

“如果不是被你冷落至此,这件事,我不会跟你挑明。”

到了这地步,她跟他挑明,意在让他晓得她的情意,要么感动,要么憎恨。目的不外乎是再赌一次。他齿冷至极,无法理解这种人的心思。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握他的手,“程询,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曾为你拼上性命,你别这样冷落我,好不好?我们往后好好儿过日子,成不成?……”

他迅速拂开她的手,疾步出门。

成不成?不成。

这样的真心,太可怕了。他能回馈的,只有惩戒、报复——绝不是她以为的手段。

她仗着父兄,在婆家特别有底气。他刚入官场,没权没势,就让父亲把北廖家调到地方上。父亲犹豫不决,他说那就别办了,明日我就去刑部投案,告诉刑部尚书,是我把柳阁老的儿子弄得下落不明。父亲立刻答应下来,从速让他心愿得偿。

人单势孤了,她还是有法子打击他。

怡君有了喜脉,她笑盈盈地告知他,说你看,还是人家明智、有本事。

他想一想,说不就是孩子么?这也值得你妒忌?明日你就回娘家去,住上一年半载,回来时给我抱上个女儿。

她震惊,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很平静地跟她说:“抱养个女儿的意思。你想亲力亲为的话,我也赞同。找的男子别四处显摆就行。”

她恨声道:“你还是男人么?!”

“娶妻一事,我说了不算,那么,孩子的事就不归我管。”他记得自己当时笑了,“你不想抱养女儿更好,等我过了而立之年,就能名正言顺地休妻再娶。”

她气急了,也着实地痛苦起来,反复斟酌之后,还是遂了他的心思,回娘家抱养了他前生的长女。

她回娘家的日子,他耳根子清净了,心神慢慢恢复冷静缜密。她回来之后,做派明显地温和、柔婉起来,再没跟他找茬生事,偶尔看他,眼中却有着浓烈的恨意。

她恨,谁又不恨?

作为始作俑者,她让他痛失心中明月,她把他磨的、逼的手段变得冷漠残酷甚至阴毒,开始惯于用钝刀子凌迟人的心魂。

这让他厌恶自己。

这样的自己,不是怡君认识、看中的程询。

他总会担心,这样的程询,再相见时,怡君懒得去理解,能给予的只有嫌弃。

曾经约定的,余生的路,一起走。

可是没有。

他没能与怡君同行,便总怀疑是否走上了歧路,离她越来越远。

那样的日子,太痛苦。一直有这样的怀疑,他对怡君便总有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她不欲碰面,他也不敢安排相见的机会,甚至不敢了解她的情形。

如果廖芝兰不影响得他想起怡君时便自卑,就算不见面,他也能帮怡君防患于未然。

如果……这其实是很残忍的两个字,他想到或用到时,皆是心存悔憾。

程询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饱蘸了墨,一面书写一面问程福:“谁送来的?”

程福回道:“上面三本帐是刘管事交上来的,说您知晓原由;其余的是夫人命红翡送来的。”

程夫人忙于迎来送往的时候,就懒得看内宅的账册,又担心手里的丫鬟管事出纰漏,索性让长子分忧。几年来都如此。

程询嗯了一声。

怡君想着,他要是在这里一面翻账册一面打算盘……那可就太热闹了。

程询给她写了两道题,待墨迹将干,递给她,“看看,随意选一题。”

“是。”怡君接到手里细看。

他写的是行书,笔力雄劲,笔势遒美。

第一道题,是苏东坡所作的《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第二道题,是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春江晚景》有珠玉在前,《如梦令》取后两句作图便可——看起来都非难题。但是,有珠玉在前的,她反倒想不出更好的画面,至于溪亭日暮,难处是布局。

怡君斟酌片刻,选了第二题。

程询一笑,“桌上的画谱,你仔细看看。”

怡君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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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给廖碧君诊脉,开了个清心去火的方子。

小厮按方子抓药回来,廖大太太吩咐紫云去煎药:“仔细些,让她快些好起来。”

紫云瞧着大太太那个不耐烦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不耐烦起来,想着两位小姐真是命苦,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个娘?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分毫,脆生生称是,转去小厨房煎药。

廖大太太撩帘子走进寝室,忍着火气道:“做半日样子就起来吧,省得老爷问起来,我没法儿回话。”

“……”廖碧君倚着床头,望着半掩的水红色床帐,不吱声。

廖大太太走到床前,伸手戳着长女的脸颊,“你这是唱哪出呢?昨日到底是谁气着了谁?”

廖碧君垂了眼睑,不为所动。

“……真是丧气!”廖大太太瞪了她一会儿,甩一甩帕子,走了。

廖碧君转头望一眼晃动的门帘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吁出。

她只是想躲三两日的清闲,好生想想商陆与自己的来日。

旁观者清。她知道,在怡君、紫云、阿初眼里,商陆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只为着去程府,便能把她晾在一旁。

单这一节,的确已让她颜面扫地。

可就算这样,她仍是理解他的。

她知道,今秋的名落孙山,于他是莫大的打击。那样在乎功名,今日得了进入高门拜望名士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他没错。

可她又有什么过错?

上次道别时,他算是把话挑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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