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韬对唐纵没有十分恶意, 但也绝不是十分善意。
霍韬与沈约的情分则不同,他认识沈约的时候, 沈约还没出仕,可以说沈约有今天, 其中有一半是他霍镇国公的功劳。

沈约正被唐纵弄得疲惫,自他从宁波府归家, 唐玉蝶就不见了, 她不在唐纵府里,沈大人去找过两回,唐纵说不在。

不在就不在吧,沈约也不强求, 不在他还能落个安逸。

今年的会试在五月,沈醉考得一塌糊涂, 榜上三百多人, 沈约从头至尾、从尾至头来来回回看了数十遍, 硬是在里面没找到沈醉的名字。

他若是问沈醉怎么回事, 沈醉就说:“对不起,对不起,哥哥。”

沈约不知道沈醉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考上了就考上了, 考不上就考不上,沈醉谈不上对不起自己, 更谈不上对不起谁。

沈大人说:“你没有对不起我, 这次失利, 充其量三年之后再来。非要说对不起,你只是对不起自己的人生,与旁人不相干。”

沈约对沈醉的态度也很寡淡,戚英姿病了,没有好,他心里压着很多事情。

当霍韬喊他喝酒,他去的时候,瘦了很多,沈大人身上青袍松松阔阔,已经不贴身了。

霍国公爷果真搬出了哈密城运来的美酒,葡萄美酒夜光杯,葡萄酒夜光杯,霍国公爷家里自然是成双成对的。

沈约在下首坐了,也不说话,先喝了半杯酒,才问道:“是不是唐玉蝶出事了?”

“哧哧”,霍韬哧哧笑,也不掩饰,直接道:“唐三小姐怀孕了,这会子不知道在哪里养胎生孩子呢。”

“怀孕了?”沈约显然没有霍韬这么有联想能力,他先是反省自身,心道,难道我哪天喝醉了,和她成事了?

沈约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没有,他可不敢和唐玉蝶同床共枕,沈大人抚着额头,“她人呢?”

霍韬回头看,暗处走出来一个中年仆人,那人手里拿着一个琉璃盒子,说:“这就是不死药,是由铅丹和砒.霜混成的,里头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可以做成丸子或者更小一些的颗粒。若是人吃了,会有飘飘欲仙的感觉,人会感觉到舒服、轻快,在床上也更加强壮,并且容易产生性.冲动。”

沈约蹙眉,“这是?”

霍韬接了那琉璃盒子,又挥手让那中年人下去,说:“我并非叫你吃药,但若是你要吃,我也可以送你一瓶。”

沈约偏着头,“那是个术士?”

“这种不死药很多术士都会炼制,这方子原先就是从元朝宫廷里流出来的,如今宫里的邵天师也是用这个方子,还有唐三小姐,她也是其中行家。”

“她?”沈约预感不好。

果真,霍韬说:“唐三小姐本来就是因炼丹嗜药而声名狼藉,你以为她为什么在陕西省内难觅佳婿,你还真以为你天人相貌,惹得唐家对你垂涎三尺?”

沈约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唐三怀孕,她不知道用药祸害了哪家的男人。

霍镇国公将琉璃盒子搁下了,“沈大人,你拿回去问问令弟,他有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霍韬无心刺激沈约,可事实就是如此,唐玉蝶拿炼制出来的丹药勾引了沈醉,那是一种很危险的春.药,沈醉毫无防备,而唐三精于此道。

夜幕昏昏,月色沉沉,一路往郊外走,竹林的沙沙的凉风都没有办法让沈约生气上脑的情绪冷静下来,他将琉璃盏子搁在沈醉跟前的时候,沈醉凑上来问:“哥哥,这是甚么?”

等沈醉一打开匣子,闻见那股子丹药味儿,沈醉就不说话了。

沈约道:“为甚么不说实话,还打算瞒我到甚么时候?”

沈醉很年轻,他生的也很好看,他的轮廓比年轻时候的沈约更和气一些,沈约身上总带着若有若无的苦意,但沈醉没有,他似个天山上下来的少年郎,清澈极了。

沈醉用他清透的眸子望着沈约,“哥哥,对不起,我......对不起,哥哥。”

沈醉没往唐玉蝶身上推卸责任,他只是反复说‘对不起,哥哥’。沈约侧开眼睛,“她人呢?”

沈家兄弟都是宽厚的人,事实上沈约也没打算叫唐家给个说法,男男女女,到底是谁祸害了谁,他真的不会说。

可唐纵就没这么好说话了,唐纵心思一直在别处,等他想起他这个妹妹的时候,唐玉蝶就被抓到了。唐玉蝶躲在京城远郊的一家农舍里,她怀了孩子,没个别的生趣,起灶炼丹也是不能了,她便开始挖洞捉老鼠养蛇。

原本收养她的农家觉得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可等蛇和老鼠蜘蛛满地爬的时候,人家就吓疯了,当家的去吿官,风声一出来,唐纵就知道了。

唐纵来的时候,唐玉蝶正蹲在地上铲土挖洞,她最近爱上了一项敲头打田鼠的游戏,她一般在一个大盘上挖七个或者九个洞,等一窝老鼠都出动的时候,她就用铁铲敲头,敲死了就去喂蛇。

唐三小姐的爱好只有她自己能体会,唐纵往她身前一站,唐三先是抬头看了看她哥哥,她的双腿动了动,但她没站起来,接着敲田鼠的游戏。但从她的腿刚刚晃了一下的情况看,她是想起身的,或许是因为她身子沉重,没有站起来。

“起来”,唐大都督一手抄起了他的妹妹,“走。”

“走去哪里,我不走!”唐玉蝶不想走,她就想在京郊住着,等她自然分娩。

“不要脸的东西”,唐纵口不择言,“丢人现眼!”

唐纵抄起唐玉蝶,看了身后一眼,傅默宁上前来,抓住唐玉蝶另一只胳膊。“你们带我去哪里,我不走,我不走!”唐玉蝶突然很惶恐,她怕她的哥哥会伤害她的孩子。

唐纵一路没说话,等一行人回府,唐纵丢开唐玉蝶,问了一句:“你要把这个孽种生下来?”

“他不是孽种,他是我和沈醉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

唐玉蝶一身布衣,头上还学着那些村妇包了一块头巾,唐纵不知怎么的怒从心起,他一手往唐玉蝶跟前伸过去,唐玉蝶以为唐纵要打她,女人抱着肚子,缩成一团,“别动我的孩子,别动我的孩子!”

唐纵不知怎么的又觉得有些心酸,他伸出手去,扯掉了唐玉蝶头上的头巾,又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头上有草。”

唐大都督出门去了,他将唐玉蝶丢给傅默宁,说:“三小姐再有甚么闪失,你也不用回来了。”

唐纵心情复杂得很,唐玉蝶和沈醉,唐玉蝶和沈醉有了一个孩子,唐玉蝶还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那沈约呢?

依照唐大都督的意思,不要孩子,唐玉蝶还能和沈约做夫妻,以后给沈约放点权,或者给他升升官,也好叫沈约安心和唐玉蝶过日子。

但现在......唐大都督觉得心里烦得很,便想去看看崔蓬,看看那女人好些了没有。

沈约正在给崔蓬熬药,沈大人端了个小火炉,坐在崔蓬的软塌边,一下一下扇风,红泥小火炉,炭还没烧透,沈大人扇得很用心,夏生端了瓜果茶点过来,“沈大人,我来吧。”

崔礼在一旁站着,好像在称药材,“沈大人的心都远到朝鲜国去了吧,这会子坐了这么久,一句话都没说。”

沈约没把唐玉蝶当妻子看,但他始终把唐玉蝶当沈家的人看,他想,唐玉蝶喜欢玩喜欢闹,随她好了,反正她也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可沈约忽视了人的情感,人是会长大的,人也是会有情感的。在唐玉蝶出嫁之前,家里已经教导过,成婚生子,相夫教子,唐家一方大族,该教的都会教,并且一样都不少。

沈约不想,唐玉蝶是带着为人.妻子的任务出了榆林,她是嫁到京城来当妻子的,可沈约不给她机会。沈约迎亲不去,沈醉代替了,沈约后来重逢戚英姿,心神几乎全部偏移到了别处,他根本不记得唐玉蝶这个人,他也不想给唐玉蝶任何靠近他的机会。

唐玉蝶的感情出口变向转道了,沈醉也是个好男人,唐玉蝶大概爱上了她的小叔子。

“我这有药,沈大人要不要来一副?”

“甚么药?”

崔礼调侃,“堕胎药”。

沈约摇摇头,他笑又笑不出来,一个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一个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他如何笑得出来?

“依我看,也不是坏事,叫令弟娶了唐三小姐,也就万事大吉了。”崔礼再出主意。

沈约其实觉得这样也好,但不可能,此事荒唐,并且唐家不会同意。沈约觉得,以唐家的行事方式,最后极有可能是沈醉的仕途从此断了,他的进士也不用再考,而唐玉蝶的孩子是他养,他还得和唐玉蝶做一对真假夫妻。

“还没走到尽头的时候,爱情它看上去既无生之路,亦无死之途。”崔礼往沈约的小炉子里添加药材,“有些时候爱情就像是火,你看这炉中炭火,闷着烧。”

沈约听春生提过几句崔礼崔安和伊秀的事情,这会子他问一句:“恕沈某冒昧问一句,崔二公子为什么没有娶伊秀小姐?”

早在几年前,崔礼其实也答不上这个问题,他爱伊秀吗,他觉得他只是有点喜欢伊秀,但还远远谈不上爱。他的大哥又深爱伊秀,那他们就成婚好了,反正女人应该被深爱。

可伊秀死了之后,崔礼觉得自己好不了了,他终生都好不了了,他活在伊秀给他的爱情里面,他得为她殉葬。

崔礼不会同沈约探讨爱情,他俯身看了崔蓬一眼,“她醒了。”

崔礼出去了,沈约接着扇炉熬药,待他添水的时候,崔蓬的眼睛睁开了。沈约的嘴瘪了瘪,似是很委屈,又像是离家的孩子见了母亲,男人先是看了看床上的女人,等崔蓬笑了,他才快步走过去,低声唤她:“阿姿。”

崔蓬的手抬起来,好像想抚沈约的发,沈约抓了女人的手,放在自己耳边,崔蓬露出个安慰的笑脸,“怎......怎么了?”

沈约没有说话,他握着女人的手,这是他第一回这么仔细摸她的手,原来她的手指很纤细,并且骨节不粗,只是掌心有些痕迹。

沈约拉过崔蓬的手,他在她掌心画圈圈,惹来女人短暂低声的笑,沈约也笑。

这笑声愉快又轻微,唐大都督站在外头,面沉如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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