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冬生带人去送齐大有和佘奶奶, 崔蓬坐在船舱里玩双陆, 崔礼在她身边坐下了, “你的情郎,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约是个什么样的人?女人仰着头, 她其实也不懂得描述沈约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约长得很好看,就是戏文里那种能勾引到大家小姐的书生长相。好像西厢里的张生,好像游园里的柳梦梅,或者像是杜十娘的爱人李甲,总之沈约的长相无可挑剔,并且他的性格也很好。

沈约性格好是出了名的, 他不急不躁、温文尔雅,其实崔蓬觉得当年的沈约满足她对男人的所有想象。

当然,她不能说。

不可说的话都是情话, 不能对人言的言都是密语。崔蓬不肯说, 不肯对崔礼说, 也不可能对任何一个突如其来的男人或女人说。

所以此刻穿白衣的崔蓬回头,嗤道:“不要用你们朝鲜人的那一套张嘴爱情闭嘴感情的废话在这里和人交谈,我们大明没有你们那么肤浅露骨, 我们汉人也不流行将情郎哥哥情人妹妹含在嘴巴边上,你要是还想在大明朝交个朋友或者找个女人,你就得学着含蓄点, 并且把你满嘴的情情爱爱吞下去。”

吞下去, 吞到肚子里面去。

崔蓬送走了佘奶奶和齐大有, 她真的将一些隐而不宣秘而不发的陈年旧事都吞进肚子里面去了。她不想再提,也没甚么值得再提。

冬生几个掉头回来了,崔蓬说:“扬帆北上,咱们去北京城朝贡。”

与此同时,在南京城里,各路官员大展神通,亦是将南都闹了个风风火火,风起云涌。

南都是个不一样的地方,这一点没人能怀疑,不管是曾经领教过其中深浅的镇国公霍韬,还是心系自己家乡湖广安陆州并将之奉为兴都的嘉靖帝自己,他们都不能否认南都的重要性。

太.祖皇帝朱元璋出生在凤阳,他封凤阳为中都,并在凤阳修建了皇陵,虔诚供奉。嘉靖皇帝决心效仿他的先祖,他封安陆为兴都,他也在他的家乡安陆修建祠堂,并积极提高兴都的政治地位。

但明朝实行两都制,南京作为大明朝的留都,其政治地位与湖广安陆不可同日而语。

永乐十九年刚刚开年,明故宫建成,永乐帝在春天里携明廷君臣迁都北京,但勇于响应的臣子并不多,更多的文臣认为永乐帝数典忘祖,抛弃祖业。

因为在永乐帝的身上,先有靖难之役,后有国都北迁。

当初燕王起兵南下,先后攻占德州、济宁、东昌,在他夺取帝位的最后阶段,他发出奇兵,大胆包抄,先下淮安,再占扬州,这对于身处南京的建文帝来说,意味着军事上的完全失败。

在燕王与建文帝于长江对峙的关键时刻,掌管朝廷水师的陈瑄倒戈,转而效忠这场战争的胜利者。于是燕王得以渡江,进南京称帝。

当然,为了奖赏陈瑄的倒戈,永乐帝也任命他为大明朝的第一任漕运总兵官。

在永乐十九年的新春,永乐帝宣布迁都,大臣们一分为二,有随帝王北上者有之,留于南京者亦有之。此后,南京成了明代中央政府的后方组织。

永乐帝确立了两都制,南京和北京设置了同样的一套官职,吏户礼兵刑工,并着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六部九卿,再有大都督府,北京有的官僚机构,南京都有一套一模一样的。再就是下属机构和其他职能部门,都有两套。

沈约与北京刑部左侍郎大人张简之和京都提刑按察司的按察使方孝安来到南都巡查,这着实引起了南都大小官员的注意。他们并不在意北京来的这位刑部左侍郎大人如何优秀,或者是提刑按察使如何干练,他们比较关注的是北京兵部主事沈约这位后起之秀。

按理说,接引中央巡视组的工作该是应天巡抚接手,应天巡抚管辖南直隶,掌应天府辖下全境之事,但应天巡抚衙门设在苏州,应天巡抚其人也在苏州,故而接引北边官员的重任落在了南京六部头上。

消息先由吏部通知礼部,礼部转呈户部,户部听说来人中有刑部侍郎,便交移刑部对接,刑部再知会都察院,最后都察院告知通政司,等沈约三人到来的时候,南京六部才达成协议,北京来的一行三人由南京刑部、都察院和通政司三司联合接待。

许是因为对方来人中有刑部左侍郎,故而南京刑部派出的是一名干吏,该吏使精通大明律、大诰及朝廷对少数民族的司法行政和对各地的政策问题。

另有都察院派出御史祁玉和通政司派出一位善于钱银算计的官员。

从刑部、都察院和通政司的作风来看,刑部官员最为单纯,他们意在不丢失南京刑部的颜面,和适当展现一下南都的司法水平。

但都察院和通政司派遣接引人就大有讲究了,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与右都御史不合,南京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是北京那边指派过来的,他原先就在北京刑部任过职。这回北京刑部派出人来检视南都的司法状况,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与北京刑部左侍郎张简之既是旧识又是好友,所以左都御史迅速就避嫌了,顺势将接引工作交给了右都御史钟水斋。

钟水斋是谁,人精一样的人物,他在南京城盘踞多年,这回见中央政府来势汹汹,便起了心思想低调行事。眼见六部九卿推来推去,接引的工作还是轮到了都察院头上,他在选人的时候着实考虑得很细致,既务求让北京政府满意,又求在惹出麻烦之后还能将自己摘出去。

钟水斋选出了祁玉,祁玉是庆王的小舅子,虽说庆王府这几年越发落魄了,但庆王是宗室皇族,出了事也不与庶民同罪,将祁玉推出去,是最好不过的了。这就是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钟水斋打出来的算盘。

再论通政司,通政司是银台使司,说它是南都的银库也不为过,通政司的通政使贵为九卿之一,他不愿意沾染北京的人物或者干系,他只需要和北京政府建立良性的钱财关系,至于别的,就不再多管了。

所以通政司出了个善于算计的计吏,这人与祁玉和刑部的那位干吏甫一碰头的时候,三人都不适应,三人对彼此都不适应,是以无话可说。

沈约他们见到这三人的时候,三人站在烈日之下,没有交流,只是静默迎接几位巡察使。

沈约略观察了一下这三人,这三人要不然就是一言不发,要不然就是各说各话,反正不站在同一条线上。沈约觉得好笑,他心道,这三人的上峰倒是有意思,怎么会把这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三个人组合在一起的?

南都上官的心思不好猜,沈约一行中官位最高的也是他们这一行的小组长刑部左侍郎大人张简之也不想猜,总归不过是你有你心思,我有我算计,南京才捏合出这么一个草台班子组成队伍站出来打发打他们发罢了。

其实张简之想得不错,但他想得也不全对,正是因为南都六部觉得他们一行棘手,都不愿意沾惹,才千挑万选弄出了这么个班子,孰不知这个班子太不团结,导致双方队伍初见第一面的时候就险些要出差错。

“三位大人,刑部已经备好了案卷,有请三位大人过去核查。”

“三位大人,不妨先去歇歇脚,都察院已经备好......”

祁玉与刑部那位同僚一齐出声,两人事先又没商量好,于是上来就各说各话。祁玉瞟了刑部这位一眼,有些眼熟,偏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三法司就这么大,三法司里的官员也就这么多,祁玉觉得刑部这位眼熟也是正常的,他想了想,没想起来很快就抛诸脑后。但王衡记得祁玉,他可不会忘记祁玉。六年前,镇国公霍韬找到南京城来,正是王衡代表南京刑部出面找都察院要人,祁玉出来与之舌战了一番,最后此事不了了之。

王衡还没将此事摸个清楚,都察院就先下手为强,把嫌疑人戚英姿弄失踪了,这里面若说没有祁玉和他背后靠山捣鬼,王衡是不信的。

王衡此人,年轻的时候受过霍家的资助,是以说他是霍家的门徒也不为过,霍韬在南京城吃了瘪,一走多年,竟是再也没踏足过南都半步了。

王衡还念着六年前的那单旧案,他想再升一步,就离不开霍家的扶持,或者更准确的说,离不开霍家的金钱支持。

祁玉想将人接引到都察院去,王衡本想引人去刑部,后头突然转了念头,他想:岂不是正好,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那单案子还压在都察院呢,这回借助三尊大佛的手,将祁玉这颗老鼠屎给弄走。

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沈约一行刚到都察院,祁玉还没开始展现他待人接物的风度,就被王衡堵了嘴巴,“听闻都察院人事繁忙,今日来到贵宝地,也不见贵曹同仁多事烦忧啊。”

沈约与提刑按察司的方孝安对视了一眼,两人皆心道,这两曹斗得厉害,才第一天就这样抢着给对方下眼药。

都察院里案卷繁多,并非一时半刻间可以看完,待到酉时,祁玉要安排巡视组吃饭,此时王衡又来一句:“贵曹的饭恐怕不好吃,吃多了会死人。”

这话就严重了,祁玉顶着钟水斋给的压力,不敢高声喧哗,也不敢直接轰回去,便给了个勉强的笑脸,“不知王大人此话何意?”

人都在这里,机会也就在这里,王衡果断来了一句:“你都察院里曾关押了两个犯人,听说在同一天晚上,一个上吊身亡,另一个越狱失踪,本官还听说事情的起源都因为你们给犯人送了饭。”

王衡道:“诸位大人哪里敢吃你家的饭?吃了莫不怕要变成蝴蝶飞走啦?”

“咳”,祁玉本想说,胡言乱语,简直胡言乱语!但诸位同僚都看着,他只得又赔了一副笑脸,“王大人说笑了,说笑了。”

待用过餐之后,祁玉安排几位大人下榻休息,沈约与方孝安的屋子隔得近,刑部左侍郎张简之住在楼上,方孝安道:“沈大人可知道今日他们所说之事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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