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戏曲才开唱不久,陆麒阳已撩了帘子,沿着登云阁的回廊绕了起来。
只是不巧,绕了没三圈,他就恰好在转角处与撩着袖口儿、气势汹汹的沈兰池撞了个正着。

“你给我站住!”

一声喝,虽不霸气,却也足让小世子停下欲溜走的脚步。

他贴着墙站定了,慢吞吞地背过身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兰兰,你听我说……”

沈兰池将袖口捋得更高些,露出一截藕似的莹白手腕来。她慢慢靠近了陆麒阳,美艳的面庞上故作凶恶:“世子爷,我算是明白了。怪不得你天天躲着我,原来是迷上了这登云阁里的小娘子呐。”

陆麒阳微愣,目光一面偷偷瞧着她袖管下的小臂,一边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谁迷上登云阁里的戏子了?”

“一百两银子,都够买我一支发钗了,还说你没迷上人家?”沈兰池挑眉,说,“我还道,你躲着我是因为你和人家黄花大姑娘一个模样,在心里头害羞着呢,谁道你竟是偷偷摸摸迷上了戏子!”

这么大一口黑锅迎面扣来,陆麒阳闭口不言。

两人又僵持了一会儿,就听得戏台子上那花旦唱完了自己的词,下了台子来。沈兰池眸光一转,道:“好,你不说话是吧?今日我倒要去看看,那花旦比我好在哪儿!”

——哎,虽然她还陆麒阳还没一腿呢,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发火嘛。

说罢,她便朝插了屏风的戏班台后冲去。

“你等等!”陆麒阳伸了手去拦她,“不行!你不准去!那家伙肯定是在换衣服!你不准去!”

“?”沈兰池惊觉有什么不对劲,“你连人家在不在换衣服都知道?!”

陆麒阳一句阻拦话,叫她心底更不服气了。她一弯腰,直截了当地从陆麒阳手臂下穿过,二话不说就朝那屏风里冲。

这戏班子里忙人不少,此刻屏风后统共也就两三人,其中一人正是方才那在台上的旦角儿。此时此刻,她方摘了头上珠翠,正一咕噜地解开自己身上的戏服。

“这位姑娘……”沈兰池大步冲冲地朝她走去。

“嗯?”那旦愣了愣,停下半解衣衫的手,侧过头来。

映入兰池眼中的,是一片属于男人的平坦胸膛,毫无波澜起伏。也许是因为台上功夫练久了,这人的身量修韧匀称,极是耐看。

沈兰池愣住了。

这脱了一半衣服的小旦虽浓妆艳抹、面施腻彩,可从这喉结与胸口来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且他此时不再尖着嗓子唱词儿,说话的声音都低哑了几分,摆明了是个男儿郎。

“这位小姐有何贵干呐?”小旦露出笑来,道,“小的一会儿还要上台去呢。若是打赏的话……”

“你、你、你是男的?!”沈兰池后退了数步,不可置信。

“小姐不知道?”那小旦反而露出惊奇之色,“唱我们这家戏的,可是从来只有男子,没有女子。不是我瞧不起女子,而是这唱打盘念的十样功夫,实在折腾不起柔弱女子。”

兰池的目光反复在那男子未理好的领口扫来扫去。她还想细看,可眼睛却叫一个人用手掌蒙住了。

“还不快把衣服穿好!”陆麒阳一边捂着她的眼,一边不悦道,“衣冠不整,像什么样子!”

那小旦忙不迭地弯腰赔礼,陆麒阳则扯着沈兰池出了屏风,又到了一旁回廊里。

他松开了遮着她眼睛的手,语露不快,道:“小爷说了叫你别去,你还非去!”

沈兰池揉了揉眼,瞪他一下,道:“你不早说人家是个男人?”

“全京城有谁不知道登云阁的戏班子只有男人?”陆麒阳驳回来,“我哪知道你竟这么孤陋寡闻?”

“你可省省!”沈兰池没好气地说,“我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又哪会和你们这群纨绔子弟一样,对这些戏班子知道的一清二楚!”

顿了顿,她低下头去,小声道:“我还真以为……以为你喜欢那个戏子,所以才躲着我。”

窗缝外曳着一丛绿竹,那日光打从薄薄的竹片上洒下来,映的她白皙的面颊都微泛着竹叶的青绿色;长睫时不时微微一扇,竟让这位从来嘴上不饶人的千金贵女也显露出了几分楚楚来。

陆麒阳看她这副模样,久久不言。

许久后,兰池才听到他一声低叹息。

“我之所以躲着你,只是因为……我知道你日后必会反悔。”他说,“与其到时候闹的难堪,倒不如我退远些,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你做你的安国公府二小姐,我当我的镇南王府世子爷。”

他这话说的平平淡淡的,似乎丝毫不往心底里去。兰池听了,心里却陡然有了一团气。她猛然抬起头来,盯着他,质问道:“你凭什么说,我日后定会反悔?”

——陆麒阳怎么总是这样呢?

明明在慈恩宫的那一夜,他摆明了是一副放不开手的模样。可隔了没多少时日,他便又退缩回去了,只想着拱手把她让给别人。

“我同你从小一起长大,我还能不知道你?”陆麒阳说着,扬起头来,目光四下一扫,道,“这就好比说,我说我过段时日,便要想法子到边疆去接了我爹的活儿,建功立业,做个常胜将军,你信不信?”

沈兰池险些笑出声来。

“你别逗我!”她踮起脚来,戳了一下陆麒阳的额心,“就你还去建功立业呢!你要去了,谁带江北王家那一群儿子看戏打鸟呢?”

“可不是?”陆麒阳揉着被戳了一下的额心,说,“你不信我会去当个正经人,我也不信你会忍心舍弃了你姑姑的发簪和太子妃之位,来嫁给我这个没什么用的窝囊废。”

顿了顿,他忽而轻笑起来,又道:“不过,我知道你只是想要那根凤簪罢了。至于太子是谁,你从不介意。你想要的……便是做太子妃,再做皇后。我说的可对?”

他唇边的笑意很浅,说话的声音叫人喉间发痒,像是要开出花来。

沈兰池在心底答了一句“从前是这样的”——从前的她就是这样,她想要做人上人,所以才要做太子妃。无论太子是谁,是陆兆业还是陆子响,为了权势,她都一样会嫁。

陆麒阳是真的很了解她。

沈兰池没答,陆麒阳已经做出讨饶的动作来,挤眉弄眼地说:“沈小姐,兰大姐,宫里头那晚上发生的事儿,你就当是一个梦,赶紧忘了吧!我做错事儿了,我先给您赔个罪。待您来日登上后位,我再给您送点好礼,聊表心意,如何?”

他嬉皮笑脸的,一副讨好的模样,可他面前的女子却分毫不动。

她看着他,眼里有嘲也有恼。被她那双秋池似的眼睛所盯着,陆麒阳渐渐地笑不出来了,那副轻佻的笑面便如湖面的涟漪似的,慢慢散去,只余下四逃的不安眸光,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真是个良善之人呢?”沈兰池轻偏过头,唇角挑起一抹讥讽的笑,“我从前想做太子妃,你便要送我去当太子妃,好圆了我的梦——可真是个良善之人!”

陆麒阳想要笑,又笑不出来。他直起身来,望向戏台子。那旦角又重新打扮上了台,一口纤细嗓子唱得百转千回,任谁都听不出他是个男儿郎。

“我信你。”忽然间,沈兰池说。

“什么?”陆麒阳有些不解,“你信什么?”

“我说我信你,过一段时日便要去建功立业。”沈兰池说,“所以你也得信我——我说了,如今的我,一点儿都不想嫁给太子了。无论那太子是陆兆业,还是陆子响,我都不想嫁。”

陆麒阳面色微震。

“兰兰,你这是……”

“我知道你想问我发生了何事。”沈兰池打断他,口中低语道,“你就当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将我的大半生都走了一遭。至于梦的什么,你不要问,我也不会提。总之,我不想做太子妃了。”

她极是认真地说着这句话,心底却如沸腾的水似的,起起伏伏个不停。

她确实是做了个梦——

她梦见陆麒阳要带她在大婚前夜私奔,她梦见陆麒阳交出兵权只为了到东宫来见她一面,她梦见陆麒阳那犹如行将就木老者一般的吻。

这在脑海里缠绕不去的景象,令她心底微动。

于是,她凑近了锦衣玉带的世子,复又踮起脚尖来,青涩又拙劣地,将一个轻淡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这亲吻像是天云,又像是微微张开的蝉翼,飘缥缈渺的、绵软又轻薄。

戏台上那旦角还在唱着,声音拖得细细长长的,叫第一声开唱的黄鹂鸟也自愧不如。满堂皆是喝彩之声,只是那喝彩声里混着的打赏喊价,却再也喊不到一百两了。

她合上了眼,慢慢扣住了陆麒阳的手臂。她忽然察觉到,面前男人的肩膀在轻微地颤动着——他定然是极讶异、极震动,这才会流露出这般惹人嘲笑的姿态来。

就连他反握回来的手掌,都在抖个不停呢。

沈兰池在心底暗暗好笑着。

——只是亲你一口,就如此惊愕,那日后可要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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