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得很, 雾蒙蒙的,唯一轮淡月悬在空中。
阮府上下, 连金银细软都没来得及收拾,只一辆青油纸顶的简陋马车, 停在府门口。

一名身着绯色圆领袍、裹幞头的宦官擦着额上的汗, 白面无须, 看上去是匆匆赶来,“郎君赶紧上路吧,阮公这会该是出城了,郎君晚了惹人非议。”

大周贬制归定:凡遭贬谪,自朝受责,弛驿出城, 不得归宅。

阮明婵远远听着, 心不住下降:父亲今早上朝,竟连家都不能回,便被这帮狗仗人势的押送出城了吗?

“阿兄,怎么回事?”

阮明婵一身单薄的春衫,站在晨雾中, 凉意袭来,让人不由想打个冷战。她披头散发, 面上未施粉黛, 便显得更加苍白。

“明婵, 你怎么出来了?”阮明琛疾步上前, 脱下外袍裹在她身上, “快回去,别着凉。”

那宦官急得跺脚,“哎哟郎君你还磨蹭哪?晚了就来不及了,趁陛下还没改主意,快上路吧,上路啊!”

阮明琛正色道:“杨中使,可否告诉在下到底出了何事,陛下为何突然下令?”

那身着尊贵绯袍的人正是安业帝身边最受宠的宦官杨中使,他紧赶慢赶从宫里赶来,就是为了提前告知他们这事儿,抹了把脸上的汗,道:“郎君这些日子尽量少与人往来,河北那些叛将唯恐天下不乱,打的是伪帝的旗号,还替阮公打抱不平,说什么定是朝中奸佞排挤,所以才郁郁不得志,陛下登时大怒……”

阮明琛道:“那些人我们连名字都不知,如何能暗通款曲?”

话虽这么说,但他也明白,自上元佳节那一晚千牛卫的人来搜查阮府时,他们身上就有洗脱不了的罪名了。而此次河北动乱,这些萧梁旧将伙同任淮王旧部破釜沉舟,准备搅个翻天覆地,朝中有敏感一些的,立刻就能联想出一些往事来——阮敬元当年与萧梁有交情,而且还为他们求过情,此番萧梁旧将叛乱,硬是要把他拉下水,只消几人几张嘴的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用他们添油加醋,安业帝本人也已经能想到这一层了。

只是贬为巴州长史,而没有掉脑袋,实在是阮氏之庆幸,又或许是陛下看在昔日同袍而泽的情分上才放过他们。巴州位于岭南之地,一南一北,就算是想暗度陈仓,除非八百里加急,不然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接触。

这其中,必少不了长公主和杨中使的周旋。阮明琛掀起衣袍便要跪下拜谢,杨中使忙扶起他,“郎君也莫要气馁,阮公人格,我与诸公都看得清清楚楚,与河北叛将暗通款曲一说不过是无稽之谈,必有拨云见日的一天。我观陛下神色,只是一时气愤而已,现在河北战事胶着,朝廷急需猛将,等陛下回了长安,其他人一起上奏相劝,说不定半路又会将你们召回?”

阮明琛扯了下嘴角,“多谢中使了。”

他心里清楚,安业帝猜忌一日不消,他们便一日不能回京,等来的不过是一纸更远的贬诏而已。

父亲过家门而不入,马不停蹄地出城,也是为了不加重安业帝的猜疑,他若是晚一刻出发,或是想回家带上他们,说不定此刻来的便不是杨中使,而是大理寺的那众人了。

他回头,看到阮明婵安安静静地站在身后,一字不落地将两人对话全听了进去,在这片灰蒙蒙的晨雾里,像一支柔弱却□□着的玉兰花蕊。他朝她伸出手,轻声道:“明婵,走吧。”

阮明婵木然立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

她想:她或许再也不能回来了。

死在贬谪途中的官员数不胜数,巴州距此万里之遥,就算风餐露宿三个月抵达至那儿,也得忍受岭南瘴气之害。

梅娘将她搂进怀里,也低声道:“走吧,赶紧追上阿郎去。”

阮明婵被拉着动了两步,忽地抽出自己的手,却只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墙外被风吹动的树梢不说话。梅娘被她这副讷讷的模样吓了一跳,道:“娘子怎么了,是还忘了什么东西吗?”

她摇摇头,慢慢挽上她胳膊,朝马车走去,又顿了脚步,道:“陛下是真这样想的吗?”

梅娘连忙捂住她的嘴,“千万别这样说。”

阮明婵向旁边一瞥,杨中使低着头面露哀怜之色,不似作假,而府门外还站着另外几名宦官,身着绿袍,鼠目中光芒闪烁,暗暗地观察着他们。

她这才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漫布至全身,竟将一开始初闻此讯的震惊与悲恸都生生压了下去。她咬了咬唇,回首最后望了一眼身后这住了一年不到的府邸,草木都似笼罩在一片灰雾之中,可这雾不是雾开见日之雾,而是浓雾作雨,如蔽日浮云,沉闷压抑。

杨中使道:“我身份使然,不便多送。郎君出长安西门便是,阮公应该还在那儿。”

阮明婵便不再多看,撩开车帘坐了进去。她在一片不安与悲伤中,盼望着一个人出现,又希望他永远不知道才好。他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他那日已经冒大不讳之罪私自支走朝廷禁军,她还奢望着这次让他直接冲撞天子吗?

明明什么事都没做,她却觉得浑身乏力,依偎在梅娘身上。马车开始起行,犹如一头风烛残年的老牛,一步三喘,三步一晃。

长安西门古道历来是从各地入京的官员必经之道,这其中,有迁入中央任官者,虽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却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也有从中央贬至地方者,不管之前是权倾朝野的宰相,还是默默无闻的小官,都被迫拖家带口地黯然退出长安,等待他们的,或许是穷山恶水之地,也或是一贬再贬的诏书,前路渺茫。

安业初年,有人在此修了一座小亭,没有霸亭杨柳依依,春水荡漾,连草木都是杂乱无章,喧宾夺主。走了半个多时辰,在解差的允许下,马车才稍稍停了一下。这是给那些德高望重官员的优待,允许他们在此与好友话别。

阮敬元在这等候了一阵,无一人来送,不由自嘲地笑了声,又叹了口气,摇头道:“走吧。”

正说着,远处却有一人拍马而来,径直到了一行人面前。一身鲜艳绯袍,玉带皂靴,面如冠玉,“我来送一送姨父。”

阮明婵从窗口望过去,那人竟是虞同韫。

“可真是苦了表妹。”他的目光照例轻飘飘地飘到她身上,道:“姨父,你也明白我对明婵表妹的心思,此去巴州九万九千里,栉风沐雨日夜兼程,恐也得走两三个月,表妹娇弱,怕是受不得半点苦,不如……”

梅娘最先反应过来,啐了口:“没脸没皮的衣冠禽兽!”

她将阮明婵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如何受得了他趁火打劫。既然已经娶了安定公主,若是阮明婵再嫁过去,怕是连位分最低的妾都做不了。

虞同韫还未说完,一道鞭影便迎面抽来,忙往后退了一步,马也受了惊。

阮明琛脸色铁青,“滚!”

也许是仗着朝廷解差在旁,他不敢对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虞同韫换上一副从容的面色,“表弟还是这么冲动,我来这只想告知一句话,姨父此番自保不成,罔论以后再能回来。朝中人谈起当年公义无反顾离京的事,都以为你是看不惯某些人的做法,不过,最近一些日子,我才了解到,真相好像并非如此。”

虞同韫又往马车这边看过来,嘴角带着讳莫如深般的笑,拱手道:“姨父既然身正不怕影子斜,那我也不必多说了。路上小心,某就此告别。”

他未多做纠缠,拍马而去。

他阴阳怪气的似是在故弄玄虚,讽刺阮敬元私通敌军,令阮明婵心生反感,见父亲不慌不忙地骑到瘦马上,毫无被威胁的模样,心里安定了几分,道:“他又在胡说些什么没根据的话?”

阮明琛收起马鞭,转头道:“无事,你莫要放在心上多想。”

值此多事之秋,阮明婵自然也不想生出些不必要的杞人之虑,点点头缩回马车。

长亭外古道边,三五个朝廷解差押着一辆马车两匹瘦马,在晨辉中缓缓上路。

要去巴州,得先过了渭水,而此刻,正是船家开始渡人的时候。

就在他们从西门出了长安城,上船刚刚起行之时,阴云密布的天终于又开始下起了雨,雨幕悬在天地间如同一条白练。阮明婵记不清这是开春以来的第几场雨,她也不知道,远在长安城东门外五里处的飞骑营里,冲出一骑快马,马上之人未着蓑衣,如同一把利剑破开了这重重雨幕。

他浑身湿透,雨水混着汗水沿着下颌低落,来到那昔日他攀过墙偷偷进入过的府邸,府门洞开,草木依然,却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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