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明婵像是淌过了一条几尺宽的湍急河流, 浑身脱力。
在裴劭来之前, 她孤身一人质对那一帮千牛卫,看似傲然不屈,实则内心已然害怕到极致。她不知道那伙人到底要搜到什么才肯罢休, 只能在他们找到任何一样有嫌疑的东西前出声澄清。

她心想:他一定是半途折返了。

阮明婵哽咽了一声,双手抱膝,似乎觉得这样更加安全。她觉得自己在一众人面前哭很难为情, 便顾不上去掏帕子,直接用袖口抹掉泪水,努力瞪大眼, 更多的眼泪却源源不断地滚落, 把她的袖子都浸湿了。

“他们, 还会回来吗?”

裴劭半蹲在她面前, 擦了擦她眼泪,温声道:“不会。”

“你怎么回来了?你不去宫里吗?”

裴劭愣了愣, 苦笑道:“我晚了一步。”

阮明婵泪眼朦胧, 睫毛湿漉漉一片,“那,那你现在快去吧。”

裴劭道:“我现在过去也于事无补。”

阮明婵点点头,也就没有再问。

方才经了太多事情,让她心绪万千,不知从何处打理, 只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 失神地看着地面。

她一只手里还捏着那枚玉佩, 因用力过度,指甲陷入肉中,掐出道道红痕,手心破皮,又被冷汗一泡,才觉得一丝丝疼痛。裴劭将她握紧僵直的手慢慢颁开,直至看见那块玉佩,在月色下泛着莹莹白光。他也注意到了那上面的字,不由多看了一眼,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将那块玉佩拽走了。

梅娘将其放入那匣子里,道:“阿郎从不将此物示以外人,还是由我来收着吧。”

阮明婵尴尬地看了眼裴劭,道:“梅娘,他……不算外人……”

后面四字,她声音愈来愈低,最后已经细弱蚊蝇。梅娘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并未说话,招呼其他仆从们将府邸整理干净。

“不算外人?”裴劭意味深长道:“那是什么?”

他半蹲在自己面前,一手搭在膝上,投下的阴影笼罩她。

阮明婵飞快地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往回走,给他下了个无声的逐客令。

她这脾气,裴劭也习惯了,他心里想着,或许她今晚受了惊,该好好休息,有下人照顾,他也不便待在这打扰她。

还有一点便是,裴劭拿了他父亲的金印狐假虎威,若不赶着还回去,明早遭殃的便是他了。

阮明婵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用一种委屈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你要走吗?”

裴劭:“……”

阮明婵急道:“你不是说好不走的吗?”

裴劭木着脸:你这样子不就是赶我走吗?

她见他不答,软下语气,“我父兄还没回,我怕他们再来,你留下行不行?”

她眼角因哭过,晕出一片红痕,似一枝沾了露水的桃花,艳艳其华。

裴劭手指动了动,心中长叹:罢了,遭殃便遭殃吧。

……

上元佳节,安业帝一道诏书,召集五品以上官员入宫,留他们吃了一顿汤圆,然后慢吞吞地说出任淮王谋反一事。

在座诸公皆大惊失色,汤圆滚了一地。

就在这个时候,南衙的千牛卫和北衙的金吾卫同时出动,一个负责挨家挨户搜查反贼,一个负责保卫京城治安。而滁州那边,任淮王世子得到消息,见父亲暴露,迫不及待地起兵,然而刚出了滁州,便被早有准备的李释戚守株待兔抓了个正着。任淮王扮作一个老妇人准备偷偷出城,同样被五花大绑带到了朝堂上,当着衮衮诸公之面,卸下了象征着他郡王身份的腰带衣物,还姓为“郑”,且将郑氏一族剔除河南大姓,永为奴隶之身。

这场令人啼笑皆非的政变被扼杀在摇篮里,望着依旧高坐于皇位之上的安业帝,众臣心中都不免生出一股敬畏之感。

他们都隐隐猜出,陛下想就此事,好好借题发挥一番了。

除了名正言顺地削其他郡王国公的名号之外,他也想借机探一探诸臣的底。

众人的目光,投向了首座的三位宰相。

此事的发现者是滁州的一个小县官,由虞师道引荐,这件事他可算是头功。其次,李释戚讨贼虽仍在滁州,但依目前状况看,估计最迟后天便能带着任淮王世子的头颅回京,功名状上他也有一笔。所以,最耐人寻味的一个,便是陛下的妹夫、左相裴忠了。

众人心道:这裴相公,军功太大了,陛下怎能还让他建功呢?

这事上,裴忠半分好处没捞着。

也有人心多了个心眼,转而注意到了默默无闻的阮敬元。

他在担任凉州大都督期间,也在中央挂名了一个刑部尚书的官职,但此人与世无争、淡泊名利,回来后主动请旨讨了个清闲的太常卿,照说这么个再熬几年就能退休的人,安业帝应该也没有顾忌了,但据说千牛卫搜查的时候,也将阮府翻了个底朝天。

虽然什么都没查出来,也够一众人嚼烂舌根了。

这一谈,便是到了月上柳梢头,待诸人回去时,街上寥落一片,不知谁落下的花灯兀自燃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毫无上元佳节的热闹氛围。

阮明琛和他父亲慢慢策马走着,心道:陛下今晚此举,实在太过让人心寒。

下令挨家挨户搜查以探知朝臣底细的主意,便是虞师道这老贼出的。都说人至暮年,猜忌之心愈重,如果说早年安业帝还能作好表面功夫的话,那么现在他将太多的心思放在众臣身上,而忽视了更长远的东西。

此番查出来的共犯,除了那些平时与任淮王交往甚密的臣子,也有上过奏表反对安业帝削藩的,一夜之间,都如雨后春笋般被禁卫军揪了出来,无一不被关押待审。

距离阮府还有几步路的距离时,他心想:明婵这个时候应该还在曲江园,曲江园在长安城西南角,离这老远,又有长公主安定人心,但愿她不知道此事。

府上灯火阑珊,收拾狼藉的下人告诉他,“娘子很早便回来了,有些劳累,先休息下了。”

阮明琛一怔,看着那处被树影掩盖的小院,想了想,还是没过去打扰她,又问:“那些人待了多久,可有查出什么?”

那人回:“后来一位小郎君赶来将那些人调走了,便没有继续为难我们。”

至于他说的是谁,阮明琛自然知道,心里道:裴劭要调走千牛卫,必然动用了长公主或是郑国公的金印,怪不得回去后有人跟裴忠说了什么,他一副不安又极为震怒的模样。

明明已是风平浪静,他却觉得湍急的暗流仍在涌动,甚至才刚刚开始。

他将身上朝服换下,对着同样坐在一旁的父亲道:“他们哪是查人,分明是查证据……”又冷笑了一声,“或许也不能称之为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跳跃的火苗将两人脸照得半明半暗,阮敬元看到本在他塌下的匣子被放到了案上,不由疾步过去,看到那枚玉佩还在,才松了口气。

阮敬元捏着那枚玉佩,盯了许久,用指腹将那小小一个字从上至下仔仔细细地抚过。这上面的纹路,不用眼睛看,他已然烂熟于心,一闭眼便能从脑海浮现出来。

阮明琛低声道:“这么多年了,陛下对父亲仍怀有疑心,这分明……”

他想说,这分明,是安业帝当年反复无常失信于人。他看到父亲在烛光下一瞬间苍老下来的脸,鬓角似乎闪着几根银发,喉间不由哽了一下。

……

阮明婵被梅娘催着去休息,半睡半醒间,她被前厅父兄回来的声音吵醒,这一醒,便翻来覆去地怎么都睡不着。梅娘俯身在一旁给香炉添香,透过薄薄的窗纱,她看到外头没有一点灯火,黑漆漆一片,仿佛之前的骚动只是她的错觉。

黑暗里,她翻了个身,拉住梅娘的袖子,轻声道:“梅娘,你没摔疼吧?”

梅娘坐在她塌边,给她盖好被子,柔声道:“我骨头硬得很呢,娘子快睡吧,今晚真是受惊了。”

说到这,她也心有余悸,摸摸她的脸,“娘子今晚出言训斥那帮千牛卫,倒有些夫人的风采。”

“我阿母?”阮明婵半支着身子坐起来,柔顺的长发从削薄的肩膀倾泻而下,将她裹得娇小孱弱,“她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吗?”

梅娘缓缓道:“是啊,夫人硬骨比起阿郎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曾将那些不讲道理的衣冠禽兽骂得狗血喷头……”

她说着,声音里竟有几分哽咽,握住阮明婵的手也不由紧了几分。

阮明婵之前倒是从未从长公主口中听到过这样子的阿母,长公主跟她说起的,只是阿母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着阿耶,她这样一个江南大家的女儿,端的是一副如水温柔,却又坚韧不屈的性子。她又想起梅娘护住那枚玉佩的时候是那般拼命,不由也有些伤感,“我阿母……”

梅娘比了个小声的动作,将她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娘子早些睡吧,明天不是要去找裴小郎君吗?”

阮明婵脸一红,往被窝里缩了缩,“谁说的啊,我才不去找他……梅娘你也早点休息吧。”

门外人影晃了晃,随着烛光的熄灭,也融入了黑暗中。阮明婵闭上眼,因放下了心,不一会便沉沉睡了过去。她在朦胧中,听到门帘被放下时挂钩相撞的清越之声,以及梅娘一声轻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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