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敬元看到他, 心里头一次生出几分警惕。
裴劭直接越过半人高的树丛穿过来, “上次见面时说的话唐突了,还请公不要见怪。今日不巧, 那份拓本我没带在身边,改日亲自上门送还, ”

都说阮敬元固执执拗, 没想到真是名副其实, 次日就派人在郑国公府前守了大半天,偏要将其完璧归赵。裴劭懊恼自己失算,没敢跟长公主实话实说。

这帮前辈……真是把什么都看得重如泰山。

阮敬元脸依旧冷冷的,“不必了。”

说着转身便要走开, 裴劭移了一步,“阮公冷眼待我,是因我不知好歹想追求明婵吗?”

见他不语, 裴劭再接再厉,“明婵对我并无不满,只是兄长大约对我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

阮敬元听他一口一个“明婵”“兄长”,忍了忍。

难不成接下来要叫他“岳丈”了?

他猛地停下脚步, 盯着少年踌躇满志的脸,缓缓道:“裴三郎,我就问你一句,你现在这副模样, 如何能护她周全?”

裴劭一愣, 他本打了满肚子的草稿欲一股脑儿地倒出来, 甚至想好了从说媒到大婚的一切程序,准备一一从容应对。

现在看来,阮敬元是嫌弃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也是,像他这般前半生建功立业,赢得身前生后名的人,怎能忍得了未来女婿是个草包?

“我虽比不得阮公功勋煌煌,封狼居胥,但是阮公又如何这般确信,我给不了明婵她要的一切?”

少年自信从容,阮敬元神色中却是洞若观火的不屑,“我并非看重名利功勋之人,裴三郎,你误会了。我告诉你,就算是一个街头卖豆腐的郎君,诚心诚意地求娶小女,我定然不会鄙夷他一穷二白。”

他不要求女儿嫁入簪缨世家,也不要求她未来夫君高官厚禄,所以不管裴劭以后是否继续义无反顾地扎进红尘紫陌做那风流王孙,还是浪子回头桑弧蓬矢,风风光光将她明媒正娶了,都与他真正担心的无关。

清者自清,而浊者愈浊,他早便明白,长安不是当年那个长安,昔日无话不谈的好友党同伐异,泾渭分明,这一切都在这少年身上初露端倪。

他能够看清,少年看似落拓潇洒的眉宇间的一股阴戾桀黠。他非池中物,终有得云雨之时,而他现在又似初生牛犊,意气蓬勃却眼空四海,或许多年以后,裴氏若是平步青云,他无非也能受万人景仰,若一着不慎,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裴劭神色专注,微微一笑:“原来阮公是想解甲归田,大不了我做个入骜女婿,陪着她便可……”

还未说完,阮敬元便失声一笑,却不是笑他那句“入骜女婿”,“你们这些年轻人,动不动就说大不了如何,但你为何觉得自己有资格说这句‘大不了’?”

裴劭神色一滞。

阮敬元淡淡道:“这些,本应由你父亲告诉你,罢了,就当我今日胡言乱语了一番吧。”

他说这话时,转过头,看到河对岸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少女,仿佛是曲江园姹紫嫣红的画轴上最为浓墨重彩的几笔。

语笑吟吟间,阮明婵替好友鬓角别上石榴花,挽着各自的胳膊走下台阶,不经意回首,差点脚下一个趔趄摔下去。

那那那……阿耶怎么跟裴劭在一块?!

裴劭背对着她,背影显得十分僵硬。

她满脑子都是“裴劭这倒霉催的又被怼了又被怼了”,想赶紧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但桥上站了两名披坚执锐的侍卫,拦住她,“圣人在内,娘子不可进去。”

阮明婵:“……”

裴劭,你自求多福吧!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裴劭转过头,看到亭亭玉立于桥边的少女。因隔得太远,日光照得一切都白晃晃一片,阮明婵看不清他面上表情。

两人又说了几句,不约而同朝她这边走过来。

一前一后,默不作声,气氛诡异。

侍卫认识他们,自觉地让开。

“回去吧。”

阮明婵暗暗瞟了眼裴劭,“阿耶,他……”

然后她便听父亲一本正经道:“我发现昨日有人翻墙,不知偷了何物,以后再有此事,我见谁便打断谁的腿。”

“……”

裴劭反倒笑了起来,“婠婠,别担心,我没事。”

……这小子!“婠婠”也是他能叫的吗?!

阮敬元自诩淡定平和不易动怒,但裴三郎总能一次次挑战他底线。

阮明婵见平日里云淡风轻的父亲面色阴郁,忙推着他离开,不忘回头安抚性地朝裴劭笑了笑。

她的小动作落在阮敬元眼里,让他内心更加惆怅起来。

他方才的话说得重了些,仿佛给少年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将他还未丰满的羽毛淋得七零八落狼藉遍地,只是想让他明白,既然选了这条波云诡谲的路,便看清楚前方路障,而不是贸贸然往前冲,而最重要的,是他不许因此牵连了别人。

但是明婵又仿佛和他相处得十分亲密,就连她在凉州和女郎们玩闹的时候,也没露出这般娇俏的表情。

“阿耶,你们方才谈了什么?”身旁阮明婵问。

阮敬元微不可闻地叹一口气,问她:“你觉得他如何?”

阮明婵脸飞红,“阿耶,你说谁啊……”

阮敬元没继续问。

他觉得自己老了,问这些有点奇怪,于是让儿子出手。

所以当晚上阮明琛回来后,又问起阮明婵时,她拍案而起,“阿兄,你逃不讨厌啊!你与其管我的事,怎么不想想自己的婚事?”

阮明琛喷出一口茶,“我……?”

“你也老大不小啦,该成家了。”阮明婵笑嘻嘻地撑着下巴,“也没有看中的女郎,何时给我找个嫂子。”

阮明琛觉得,自从妹妹和裴家那小子相处久了之后,也变得狡猾起来,居然懂得反将一军。

不过他也不是好对付的,擦了擦案上的茶水,笑道:“说起来,你亲嫂子没有,表嫂倒有了一个。”

阮明婵想了想,发现她名义上的表兄只有一个,“你是说……”

阮明琛道:“就是虞同韫,听闻陛下要将公主下嫁与他,婚期都定了,就是过年后。啧啧,好多人都忙着祝贺呢!”

阮明婵揶揄他:“阿兄,你是不是也羡慕啊?”

“说什么呢你!”阮明琛睨她一眼,“我告诉你啊,这世上就两类事情不好做,一是太子陪读,二是公主驸马。你想想,成婚当日公主入门,虞府上下不论老幼都得对她行礼,以后还得看她的面子,一不小心让她受委屈,人家一状告到陛下那去,不仅得腆着脸赔礼道歉,还要提心吊胆担心降罪,这哪是夫妻过的日子,岂不憋屈透了?”

因娶了公主,虞同韫便不能再纠缠阮明婵,身为操碎了心的兄长,他觉得自己至少可以放一半心了。

他说的消息确实无误,阮明婵跟其她女郎在一起时,也听她们讨论着这事。

未出闺的小娘子都在幻想着自己的夫君,虞二郎年轻有为,自然是梦中情人的不二人选。阮明婵便听着她们或语带遗憾或带着羡慕,心里微微嗤讽。

“明婵,听闻虞二郎追过你一段时间。”众人说着,突然又想起她来。

“是啊,他还是你表兄。”

阮明婵不知道话题怎地突然牵扯到了自己,赶紧否认,“没有的事,你们怕是道听途说了。”

众人也就不再开她玩笑。

虞二郎要娶公主了,怎么会有空和他这个表妹私相授受,岂不是要惹怒皇家?再说,她们听到的也只是一些微弱风声而已,阮虞二家来往并不密切,恐怕真的只是毫无根据的捕风追影。

阮明婵一人吹着茶沫,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她目光投向空阔的路面,往日里总是鲜衣怒马招摇过市的郎君现下却不见踪影。

她在想:裴劭现在会在哪?

是跟着其他郎君一起打球,还是一起赛马?

阮明婵寻了个理由离开。

她一身蜜合色的半臂襦裙,在初冬一片光秃秃的枝桠间显得格外惹眼,仿若一只从南方误入萧寒之地的粉蝶,让人看了,便移不开眼。

她不知道,不远处两双眼正看着自己。

虞同韫兄妹俩正站在楼上,看着底下弯腰去捧水面落花的小娘子。

“兄长不日就要迎娶公主,碗里的饭不好么,怎么还盯着一口破锅呢?”虞同缈凉凉地挖苦他。

两人本就不是一母同胞,做不到同心同德,又因上回为了那风尘女子的事,互相看不顺眼好几天。

虞同韫不屑出声。

自家妹妹这脑子里,整日装的就是太子,上回唆使李大郎去找阮明婵麻烦,结果那李大郎反而被人被揍了一顿,虞同缈是铁青着脸色回来的,李释戚揍李大郎的时候她都不敢出门,生怕被出卖,好在李大郎那人敦厚老实,硬是咬着牙没将罪魁祸首说出来。

所以说,女人的心思,说阴险,确实阴险,说蠢,也蠢得可以。

他站在楼上,一眼便能看尽底下“桃红柳绿”。

他想:公主,他是要娶的,但是表妹他也不会放手。

只是要做正妻便不可能了。

不过他也明白,阮敬元和阮明琛这两人将她护得那么好,舍不得潦草将她嫁出去,更别提让她连个妾室也做不了。但是现在的阮家,如泥菩萨过河,是个没了壳的鸡蛋而已,上面刻着皇帝陛下的亲笔印章,实则外强中干,任人揉捏。真到了那一天,指不定得卖女求生。

他看到扶手上慢悠悠爬过一只蚂蚁,伸手将它弾开,蚂蚁便被弹得老远,影儿都没有。

要是在之前,虞同韫应该早凑上去了,但现在不可以。在娶到公主前,他必须得洁身自好,不能与任何女人有瓜葛。

他伫立半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而楼下阮明婵面前,伸来一只修长的手,指尖夹着花骨朵,那是她看到的唯一一朵忍过了初冬瑟瑟寒风依旧在枝头挺立的了。

她站起来,回头想看看哪个人这么无情没雅趣!

而后,她便看到少年郎君弯着腰站在自己身后,微微往前倾,俯下身的时候,温热的气息拂在她一侧的脸颊上。

他贴在她耳畔低声:“想我没?”

想个鬼啊!

阮明婵因受惊而前倾,身体也往前倒,差点便要倒进池塘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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