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时候,穆元酂终于得知自己三皇兄动身前往封地的消息。
大约他稳居储君之位, 深受陛下宠爱, 朝中诸臣对于这位不受宠的落魄皇子并无多少关注,只寥寥一队马车出了长安城门, 身后稀稀拉拉跟了几名府军,一同前往涿州以保卫英王路上安全。

过了长安城外的霸亭, 便是一处密林, 许是走的人多了, 林间许久未修的官道上无半点儿杂草,与边上草地泾渭分明。

夜里下过一场雨,路上泥泞一片,道阻艰难,载着辎重的马车缓缓停下。穆元酂勒住缰绳, 赶到他兄长面前,“皇兄, 且等一下。”

他自小便与这位三皇兄接触甚少, 只在一些宴席间碰过面,谈不上有多亲密。但他兄妹稀少, 这份手足之情便显得难能可贵。他也听闻这位兄长脾性暴躁, 时常动不动就殴打宫女侍从,但他又天资聪颖, 若是好生学习, 必能成大才。只可惜因母亲不受宠的缘故, 安业帝对他也并不上心, 便一日日荒废成了这般模样。

穆元酂曾一度觉得,是自己命好,投了母亲的胎,将安业帝作为一个皇帝的宠信和一个父亲的宠爱悉数灌注到自己身上,而给穆元礼的则所剩无几,他将这话说给先前的太子少师听时,老师忙用苍老的手捂住他的嘴,“太子以后切莫说这样的话,陛下不会爱听的。”

此番英王赴封地,他向安业帝请命,去送一下英王。虽然因上次酒馆闹事一事,安业帝对这儿子越发不喜,但太子懂得兄友弟恭,孝悌恭顺,安业帝自然乐意。

穆元礼回首,见是穆元酂策马而来,除了几名侍卫,身边还跟了一个锦衣玉带的同伴,心中虽不大舒服,但还是扯出一个漠然的笑:“何敢劳烦太子送臣?”

穆元酂喘了口气,听他话语间如此生疏,不由也有些伤感,道:“阿兄,此去涿州,路途遥远,我来送你一程。”

穆元礼未回话。他沉着脸不笑的时候,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阴蛰,穆元酂竟仿佛看见了自己父亲。恍惚间,他记起小时候被册封为太子之前,身边年纪大点的黄门悄悄谈论着:“四王长得像懿德皇后,可是三王更像陛下一些。”

穆元酂见兄长不答话,也不气恼,淡然一笑,着人拿来一壶酒,倒了两杯,一杯递给他,道:“阿兄,来,咱们共饮此杯。”

穆元礼眼神中微微露出讶异,看了那酒杯半晌,终是接了过来,回首望着长安方向,慢慢叹了口气,“我这几日一直见不到阿耶,听闻阿耶近来身体不大好,你时常去太极殿谒见,可知到底如何?”

穆元礼一改以往生疏漠离的称呼,倒叫穆元酂心中微酸,道:“阿耶服着药,也有宁姨妃照顾着,不会有大碍。”

穆元礼点点头,盯着手里那盏酒杯,犹豫了一下,却一手撩起袖子,慢慢将它洒在地面,声音哽咽,“我一别长安,便是年末才能回来。阿耶身体有恙,我却不能服孝左右,为臣为子都有过错。”

他又对着穆元酂和他身后几人做了一揖,勒转马头,忽见穆元酂身边那一言不发的少年郎君脸上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那少年腰金衣紫,华服璀璨,既不是太子宫侍卫,又不像是安业帝派来跟着的臣子,他那抹似有些懒散纨绔笑,反而显得像是洞察一切一般带着不屑,让穆元礼心中不悦。

穆元礼目光移向他,拱手道:“这位是裴家的表弟?”

裴劭颔首,回以一礼,道:“殿下有礼。”

穆元礼看了眼穆元酂,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抽了马鞭。车队不紧不慢地启程,小道狭长,逐渐消失在树林尽处。

穆元酂眺望半晌,待那背影全然消失,才调转马首。这时,他身后一名身着深绿色十花领袍、佩银銙细腰带的人低头听一名从宫里赶来的羽林卫说了什么,笑着走过来,躬身对穆元酂道:“太子辛苦了,陛下让您赶紧回宫去。”

这人是现在负责记录起居事务的谏议大夫陆效贤,此番也跟着穆元酂一同来送英王。名义上是送别,但穆元酂明白,他是受父亲之命,看英王临行前态度如何,他还知道,不久朝里还会派敕使赴涿州行监察事。他的心里不觉有些沉重起来,一面上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一面上愈发觉得三皇兄离去时的背影寂寥如斯。

穆元酂最后望了眼树林,叹道:“走吧。”

陆效贤上前道:“此路偏僻,由臣来为太子引路。”

穆元酂冷睨他一眼,突然间竟觉有些恶心,直接从他身侧越过。

裴劭也从后面跟上来,慢悠悠道:“太子不喜人跟得太近,你去后面跟着吧。”

陆效贤脸色一僵,只好自己上马。

穆元酂心情沉重,木着脸一直到长安城内,表情才有了一丝变化。他经过时,羽林卫给他开路,街上行人纷纷回避,一行人便这般招摇过市。

少年心事来的快去得也快,喧闹繁华的长安撞入眼帘,离别的感伤也重新被新奇事物取代。他问裴劭:“表兄,你那日没事吧?”

裴劭微微侧头,“我怎么了?”

穆元酂既想顾全他面子,又想听到后续,尴尬地解释:“就是……掉下水那事……”

裴劭故作深沉地沉默了会,笑道:“还能如何?”

穆元酂被他这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弄得一怔,两人年龄相近,但在情.事上的历练相差万里,他肚子里思索了一番,自觉无果,挠了挠脸,突然想起一事,道:“李大郎的事被阿耶知道了,你没问题吧?”

裴劭道:“无事,不过罚俸半年,各打五十大板而已。”

穆元酂放了心。

他听到的传言是这样讲的——李大郎前些日子和裴劭打架,惊动了自己,不知被哪个好事的一状告到了安业帝面前,安业帝将当时参与闹事者都罚了半年俸禄,半年俸禄对这些勋贵子弟倒是不足为奇,只不过惨了作为太子侍读的李大郎。据闻李释戚在朝中听人说起此事,整张脸立时拉得老长,于是李大郎一回家便看到父亲手执一根狼牙棒等着自己,一顿猛打,直打得屁股都脱了一层皮,李释戚才肯停手。李大郎屁股上红紫一片,上了大约有两三层药,一连数日不能出门。

穆元酂讲到这,忍不住笑道:“……要不是老师相劝,也不知道李大郎屁股该成哪副模样。”

裴劭饶有兴趣地问:“老师?你说虞师道?”

穆元酂解释道:“老师的家与李大郎家只隔了一道墙,离得近,李大郎叫声惨烈,被老师听见,伸援手助了一把。”

他说起这个,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又一路畅谈,直至经过宫门,才与裴劭道别,入宫见安业帝。

别了穆元酂后,裴劭一勒缰绳,从巷口出来,往日里这都是臣子上朝必经之路,偶尔还能看见红绯披身的臣子在路边买烧饼,边吃边骑马匆匆赶路。此刻刚过了早晨的饭点,街上人影稀疏,偶尔几名金吾鲜衣怒马,嬉笑着跟裴劭打招呼。

他一一应了,转进东市,鼎沸人声朝气蓬勃地迎面而来。卖香粉首饰的胡姬倚靠在路边,露出雪白的胸脯和修长大腿,涂满红豆蔻的纤纤素手仿若上下翻飞的红白浪花,一刻不停地招呼着路人。裴劭驻足,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好一会,他一名金吾好友才见他慢吞吞绕出来,笑道:“三郎,你去香粉店作甚?”

裴劭目不斜视:“多管闲事。”

“别这样嘛,喝一杯?”

“你们忙去。”

那金吾也就没多问,笑嘻嘻和其他朋友勾肩搭背走了。

又走了一段,路边一个馄饨摊上冒出滚滚热气,边上一名身着鹅黄襦裙的小娘子,正俯身看着那玉耳朵一般的馄饨,发簪上的珠子垂下来贴在她额角,在日照下显得仿佛泛着玉一般润泽的光。她身边还有一名婢子,寸步不离地跟在少女身后,像是生怕她回遇到什么危险。

也许是想起之前见过她因饿得难耐,在路边狼吞虎咽的模样,这样子更显娇俏可爱,裴劭不由挑起嘴角,仿佛不想打破这份静好,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在一旁默默看着。

小娘子付了钱,提起裙角正欲上车,大约也意识到了谁在看着自己,目光盈盈地往裴劭那边看来。

少年郎君身着丹色圆领袍,足蹬皂靴,骑在高头骏马上,把玩着马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路上行人如织,但他站在那,便仿佛那些人都成了用来衬托的背景,眼里只剩下了对方。

阮明婵于是又想到了几天前他咄咄逼人的吻,害得自己唇肿了好几日,只能对父兄谎称是喝茶烫了口。她下意识转身给他一个后脑勺,又怕他真的误会,偷偷回头,借眼角的余光去瞥他。裴劭仍是站在原地,既不上前也不走开。

少年攥着什么东西,捏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神情中竟有几分前所未见的犹豫和局促。他的马被嘈杂的人群惹得焦躁不安,躁动地甩了甩尾巴,拿蹄子刨地,似是催促着主人放开手来驰骋。裴劭低下头,顺了顺鬃毛,低声说了句什么,紫骝马竟很快安静下来。它四条腿笔直健长,让骑在它身上的少年高高在上,惹得行人频频回头,似是在猜测会是哪家女郎让他在路边静静等待。

“娘子,我们该回去了。”那婢子让人将包好的馄饨收进马车,见阮明婵忽然间神游天外似的,问:“娘子在看什么?”

阮明婵收了目光,“在看路边捏糖人的呢——咱们回家吧,阿耶在等我。”

她提起裙角钻进了马车,将车帘卷起来往外看,少年策马慢慢走了过来,她一惊,“啪”地将帘子摔下来。

裴劭眼疾手快,将帘子接住,俯身笑道:“怎么,这么不愿意见到我?”

阮明婵睨他一眼,“这还是在街上,而且……”

她话说了一半,突然住了嘴,好半晌才道:“阿……阿耶?”

裴劭回头,便看见阮敬元和阮明琛父子各乘了一匹马过来。

阮敬元对他视若无睹,招手道:“婠婠,别玩了,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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