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劭亲自将满地狼藉的主厅收拾干净,然后把父亲那扇最喜爱的屏风从地上扶了起来,幸而并未摔坏,不然他已经能想象出裴忠怒发冲冠和卢文静悲恸欲绝的表情了。
他走到后院,正看到两个婢女手里拿着衣服赶来,瞥了眼,随口问:“这是谁的?”

那婢女答:“是阮小娘子换下的衣服,因被墨水弄脏了,长公主命我们洗干净。”

裴劭的脚步一顿,目光滑向她们手里的衣服。

已入初夏,衣物并不多,一条襦裙,一件对襟半臂,而在半臂里面,隐隐约约露出一角桃红色的绸缎,绸缎上还有细细的带子。

至于那是什么东西,裴劭要是不知道,那还真是愧对了弟兄们硬塞给他看的春宫图。

不用琢磨,他已心领神会,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哦,嗯……你们快拿走。”

那两只玉露团又颤啊颤地在脑海里颤了起来,他瞬间觉得,方才那股血流又开始汩汩流动,冲上脑门,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

而后,好似有什么流了下来。

裴劭没多想,下意识一抹,心道:今天这怂样以后绝对不能再出现了!

结果手上一片殷红。

那两个婢子惊呼起来。

“郎君,你怎么流鼻血了!”

“快、快喊人!”

她们的大呼小叫很快引来了其他人,那些人慌慌张张去禀报长公主。

阮明婵听说的时候,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下意识站了起来,正欲问怎么回事,意识到长公主还在,她便定了定神,忍着没动。

相比下来,长公主这个亲娘显得十分从容,她瞥了眼如坐针毡的阮明婵,柔声问:“三郎怎么了?”

那婢子喘口气,回:“郎,郎君不知怎地,流鼻血了。”

她说着,眼神却不住往阮明婵身上飘。

她的动作太明显,长公主顺势看向阮明婵。阮明婵不明所以,回以无辜的眼神,片刻之后,她意识到这很可能与自己有关,忙问那婢子,“到底怎么回事?”

阮明婵心道:莫非方才那一摔把裴劭摔虚了

但他有这么脆弱吗?

那人支支吾吾地不答,连长公主也催促,“到底何事?快说。”

她们哪知道,郎君是因为看了……

到现在还想为自家小主人留一份薄面的小侍女急红了脸,心中连连叫苦:这事儿怎么说?阮小娘子也是要名节的啊!

这时,一道声音传来,“不小心撞了案角而已,阿母莫要担心。”

阮明婵循声而望,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裴劭鼻子塞着两坨棉花,抱着手过来了。

他瞥了眼捂着嘴偷笑的少女,面无表情。

襄阳长公主显然也听到了阮明婵这声微弱的笑,却并未表现出怒色,而是淡然一笑:“无事就好。”

阮明婵并不敢笑太久,很快又正襟危坐,但她看着这幅样子的裴劭,仍是觉得滑稽至极。他平日里板着脸有多拽、笑起来有多欠扁,与现在的反差感就有多强烈。

裴劭倚在门上,盯了她一会,冷冷一笑,抬脚走了。

他过来解释本也是为了遮掩,幸而她们没有说出去,见阮明婵浑然不觉地嘲笑他,心道:今次母亲在,暂且放过她,下次可就要连本带利收回来了。

阮明婵则仰起头回视:身子不怕影子歪。

襄阳长公主将这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裴劭走后,她便又继续方才的话,“当年我听闻你母亲一到凉州便诞下了一名女婴,却不想你一住便是十几载,直到那日在永安寺我才看到你。可惜那阵子整个国家百废待兴,我屡次想去凉州,屡次又因冗事延迟,一拖再拖,没想到……”

也许是觉得自己不该提起往日伤心事,襄阳长公主没有再说下去。

阮明婵脸上方才雀跃着的光暗淡下去,她知道长公主要说什么:没想到阿母不过短短一载便去了。

她从来不知道阿母长什么样,阿耶请来画师凭着记忆为她作画留念,但那终归只是模糊的记忆而已,更何况还是由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主笔,阿耶每每看到那张画像,总是摇着头,喟叹一声,叹那画中人神.韵全无,眉目陌生。

长公主柔声道:“明婵,我倒是很希望,你以后多来我这儿。”

阮敬元许久未归京城,如今朝中无人,受人排挤,长公主这是在暗示她,她随时愿意在安业帝受人蒙蔽之时出言挽救。在这之前,阮明婵只知道她与母亲有交,但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人又有几个十几年?而现在,她有些恍惚,仿佛羁绊重重的长安才是她们真正的归属,凉州不过容纳了她短暂的十几个春秋而已,终归要回到故人之地。

她眼眶一热,叩首道:“多谢长公主。”

这小女儿,眉眼与阮郑氏不大像。阮郑氏温婉内敛,她的丽质却显得十分张扬,正值豆蔻之龄,但一举一动间,却处处有她亡母的影子。

襄阳长公主是个重情之人,当年军帐中的手帕之交,若是换做别人,定会忘得干干净净,但唯有她记到如今。

她一笑:“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皆不过蝇营狗苟,利来利往,明婵,我是羡慕你母亲,早将这些看透彻了。”

阮明婵不解,长公主却没有再说下去。

她告退上马车的时候,长公主在门口站了会便进了屋,而裴劭正从树荫下走出来,光斑流转在少年脸上,眉目仿佛上了一层浓墨重彩。

“三郎,你过来。”长公主说着,给了婢子锦枝一个眼色,锦枝立刻拿出了那幅美人图来给她。

裴劭欲拿,锦枝一偏手让他抓了空,偷笑着走到长公主身边。

他脸色尴尬地收回手,“阿母,这画怎么到了你手里?”

长公主慢慢展开画轴,慢条斯理地从上往下一一看过去,唇角始终挂着一抹端庄的笑。自裴劭幼时起,这笑仿佛长在她脸上似的,生气也罢,高兴也罢,一尘不变却又意蕴重重。

许久,长公主放下画卷,道:“卢公擅画山水,你承其笔法,却以美人图见长,这点阿母倒是现在才知道。”

她话中并没有责怪儿子另辟蹊径、笔法风流的意思。裴劭琢磨着怎么从母亲那拿回画作,却听长公主又道:“堂堂男儿,求娶别家女儿应当光明磊落,哪有像你这样妄图对着一幅空洞无物的画伤春悲秋的?这画我替你收着,以后不许动这种歪主意。”

一旁参与这次计谋的婢子都掩嘴笑了。

还是长公主有办法,每次都能说得郎君哑口无言。

裴劭张了张嘴,无奈道:“阿母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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