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多来,紫苏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劲。如今咽了气,其实也是一点儿都不奇怪。
元月砂和这些下属都是久经沙场,马革裹尸,见惯了生死。

虽然是难受,却似乎也能够习惯的。

紫苏的坟在后院,没有留名字。

阿惠离开了宣王府,元月砂原本打算替她另外挑个身份,离开京城。

如今阿惠快二十多了,也应该过些寻常的安宁的日子。

然而阿惠却怎么都不肯。

十多年前,她家人都没了,一直心心念念都要报仇。

如今白芙虽然死了,阿惠却并不满意。

那一年血洗海陵府的惨案,一定不会是寻常的流寇作祟。

这背后必定是有那么一个阴谋。

若不能查探清楚,阿惠也是不能安心。

而这样子的心情,元月砂居然是能体谅一二。

阿惠武功虽然不如湘染,可机智聪慧,又沉得住气。

留下来也是不错,应该能帮到自己一些事情。

如此就这样子定下来。

过了几日,元月砂身边的丫鬟小容摔断了腿,瞧着要休息些时日。

元老夫人爱惜元月砂,不愿意让别人觉得自个儿不看重元月砂。

如今少了一个粗使丫鬟,元月砂虽然说不打紧,可元老夫人执意要给元月砂补上。

很快,喜嬷嬷就带着一个叫烟沉的丫鬟来到元月砂的院子里。

这丫鬟是相熟的老板荐给管事的。

据说烟沉因夫君早亡,婆家不容,又不好另嫁。于是干脆签了活契,来元家做事情。

喜嬷嬷瞧她虽瘦弱了一些,倒也利落,便收了这个女子。

其实烟沉就是阿惠,她本名叫韩烟,阿惠不过是个化名。

她脸蛋涂了药水,就没有那般蜡黄了,再粉水修一下眉毛五官,样儿顿时大不一样。

宣王府的人就算瞧见,也不见得能认出来。

更何况白姨娘本就不受宠,见过阿惠的人本来就不多。

如今烟沉做的又是粗使丫鬟,无论是赫连清还是百里策,她连见的机会都不多。

要避开就更容易了。

烟沉来元月砂的院子里面做事,元老夫人不久又差人问使唤得还妥当。

毕竟这烟沉是后来补上的,也许就没以前挑得好。

元月砂只说烟沉老实本份,想了想,又回了句不打眼。

元老夫人遂未曾将烟沉如何的放在心上。

不过是粗使丫头,会干活不惹事就好。

甚至她这问一问,并不是当真对这粗使丫鬟上心,而是表示自己对元月砂的看重。

如此这般在元家待着,青菊院的元明华渐渐也是有些不耐了。

毕竟她来之前,心中充满了期盼。

可到了京城,却整日闷在了元家的院子里面,学那些无比枯燥的规矩。

元明华沉不住气,也耐不住寂寞,也花了银子托人问元老夫人对自己的看法。

元老夫人是人尖尖,这元家后宅也没什么事儿能瞒过她。

元明华暗里的那些个手段,她心里也通透。

却越发瞧不上元明华了。

相比较而言,元月砂倒是一直沉沉静静的,耐得住性子。

元老夫人对元月砂很满意,可有时候又觉得这小小年纪如此性情未免有些可怕。

这日元月砂在房中练字,她字一向写得并不如何周正,费了些功夫,却总是写不整齐。

言娘干脆拿了文懿太后的簪花字帖让元月砂练习。

这簪花楷的字帖不少,言娘却挑了文懿太后的让元月砂练。

这并非文懿太后是最好的,而是因为文懿太后的字帖死板、端正,最容易学。

临摹了几贴,虽不可能成为书法大家,以后却笔笔端正。

元月砂正练得手酸时候,喜嬷嬷却含笑请元月砂到老夫人跟前去。

等元月砂到的时候,元明华早就到了,元家三个嫡出的小姐也在。

元蔷心瞧着元月砂,内心蓦然有些不欢喜。

家里庶出的妹妹们,都没资格来这儿凑热闹,怎么南府郡的旁支女却来了。

元幽萍体态端庄,矜持打过招呼。

元秀巧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转,充满了好奇之意。

三个里面,元秀巧的年纪是最小的。

三房虽然已经开始张落元秀巧的婚事,倒也并不着急。故而元秀巧对这两个旁支元家女儿没什么竞争之意,反而好奇多一些。

而此刻房中,站着一个姿容温和,体态丰盈的中年女子。

她乃是京城清和绸缎庄的女老板秀姑。

好似元家这样子的官宦人家,是不需要受宠的小姐们自己去绸缎庄选衣服的。

秀姑会上门,带了图册样式,料子花色,亲自为这些小姐们量了,再将衣衫送过来。

这样子做出来的衣衫,既好看,又合身。

当然也并不是每一个官家小姐都是有这样子的待遇。

绸缎庄也会做一些样式不同的成衣,让一些小姐挑合适自己的尺寸。

元家庶女的衣衫,除了自己动手做,一多半就是这样子的。

所以如今元月砂和元明华也有幸让秀姑量尺寸,这也彰显了元老夫人对她们两个的看重。

秀姑给元明华量完后,又给元月砂晾了。

元老夫人又让这些小姐挑衣服料子。

元明华长于南府郡,这江南的丝绸已经是极好。可是当她抚上了元家这些绸缎,却也是觉得自己好似要融入这一团富贵锦绣之中了。

其实这些丝绸,也是江南出产。

可那些织坊只会将这些上等丝绸供于特定权贵人家。

好似南府郡元家这样子的破落户,就连见一见的资格都没有。

元家的生活很枯燥,可元明华抚摸这些丝绸时候,已经下定决心不走了。

就算是要吃一些苦头又如何,她绝不会回南府郡做个破落户的姑娘。

元明华的失态,让元蔷心忍不住嗤笑。

旋即,元蔷心饱含敌意的眸光却也是落在了元月砂的身上。

元月砂倒是淡然挑了一块淡绿色的料子,并没有如何失态。

“这月十二,是北静侯府萧夫人的生辰,咱们两家既有那通家之好,又有那亲戚情分,自然不可怠慢。月砂、明华,你们初入京城,正好随我一道,去露露脸。”

元明华闻言,自然是喜不自胜。

死去的元秋娘就是北静侯萧英之妻。

萧英早年丧父,是忠烈之后,靠着寡母蓝氏将他抚养长大。

这位北静侯老夫人,虽然是女流之辈,却性子刚毅,眼睛里面容不得一颗砂子。

她教导儿子,也是极为严厉,并不会心慈手软。

据说萧英稍有不顺她心意,必定是会鞭笞得遍体鳞伤。

纵然是萧英孩童之时,这样子的责罚也是未见少过的。

萧英的父亲老北静侯是战死于沙场,陛下怜惜北静侯忠烈,也让年幼的儿子承爵。

正因为其母萧夫人的严苛管教,萧英打小就行事沉稳,是个老成持重的人。

长大之后,领兵打仗,更很顺上头心意,引为心腹。

而萧英纵然是少年老成,却是不骄不躁,向来不争风头,不抢功劳。

如此一来,更得上面喜爱。

正因其简在帝心,京中名媛都是盼望能嫁给萧英。

而萧夫人却挑中了元家大房的嫡出女儿元秋娘。

两家原本是通家之好,如今自然是一拍即合。

婚后夫妻二人,原本也还算和顺。萧英虽性子沉闷了些,却不爱拈花惹草,对妻子也还算敬重。元秋娘嫁过去也没有多久,就儿女双全添了个好字。就算回娘家,她也私底下说好。

夫郎前程很好,样子也不错,家里人口也简单,哪里能挑出不好?

纵然萧英左足因为打仗微微有疾,可也算不得什么要紧的瑕疵。

可惜元秋娘没福分,年纪轻轻,也就没了。

元秋娘虽然没了,可萧家和元家的情分却还在。如今北静侯府的两个嫡出的孩子也有元家的血脉,元家更想要再嫁个姑娘过去。

如今元明华和元月砂都去萧府,说是去拜寿,也有让北静侯府挑一挑的意思。

这些日子,元明华心心念念都是这个,闻言不觉一阵子的激动。

元月砂和元明华两人也齐齐应了。

在场的三个京城元家的嫡出姑娘却也都是有些惊讶。

元蔷心忍不住恼恨,元家两个旁支的女儿,学礼数也没多久,祖母赶着送过去也不怕落了元家的脸面。

元幽萍却另有了想头。

若元老夫人挑明话头送元家女过去,就算是提一提,若萧家没瞧中,也是不免损及两家的情谊。

萧英没了妻子,身边始终是要添人的。

料想萧夫人这位侯夫人,也是有心张罗。

无需挑明,萧夫人瞧见元老夫人特意挑中的两个元家姑娘,也应当是知晓元家的心思。

若瞧中了任意一个,一定会在元老夫人跟前露出口风。

这样子也全了两家的脸面。

祖母果真是个稳妥的人,想法也很通透。

元老夫人容色慈和:“我有个打算,如今你们各自做些小绣品,充作礼物。日子是紧了些,不过也不过是一片心。这元家的寿礼自然走公账置办不会马虎,你们这些姑娘小姑娘的东西可凑过来锦上添花。”

几个姑娘神色各异,都有自己的心思。

元明华内心却不觉暗暗发誓,自己必定是要绣个好的,以博风头。

元老夫人目光示意,喜嬷嬷旋即端着一枚小小的锦盒过来。

一打开,从里面取出来一枚精致的发钗。

那发钗通体缠丝,绕花缠枝,做工很是精致。

垂落的流苏之上,点缀了两颗紫宝石。

只不过瞧着应当是旧物,不是新做的玩意儿。

元老夫人一伸手,就将这枚发钗轻轻的插在了元月砂的鬓发之间。

“这是秋娘的东西,前些日子翻了出来,倒觉得衬你得紧。你若不嫌旧,那就戴着吧。”

元月砂就算是想拒绝,话儿也是说不出口了。元老夫人都这样子说了,若是推拒岂不是嫌弃此乃旧物?

元明华立足一边,一双眸子热得好似要喷出火来了。

回到了雪芍院,元月砂轻轻的摘了头上的发钗,手指轻拂,若有所思。

元老夫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她不觉得这位老夫人乐意将自己这个心计深沉的毒物嫁入萧家。

可元老夫人究竟在盘算什么呢?

自己有所算计,元家人何尝没有。

她想了想,招来自己的几个丫鬟,说了元老夫人让她们做绣品贺寿的事情。

“画心,你颇有文采,画个样子,不必多新奇,瞧着吉祥如意就可以。紫竹,你绣工不错,赶一赶,照着画心描的花样子,做个香囊。”

画心、紫竹都呆住了。

说到丫鬟代绣,原本也并不是什么很稀罕的事情。

可是元月砂对于萧夫人的寿辰,不是应当十分着紧,使唤出浑身解数吗?

这样子吩咐,未免显得随随便便。

元月砂却不以为意,且不说她本对北静侯府无意。若那萧夫人真如传闻中的铁血能干,挑媳妇又怎么会以区区绣品为断呢?

况且,她也并不怎么精于绣花。

若做得一手好刺绣,只怕也要练习几年好功底。

这个贺寿的香囊,随随便便就好了。

元月砂一示意,湘染赏赐了两个小金锭子下去。

两丫头收了,心里也有数。

元月砂没动手指头,自然不能让人知道。

元月砂轻轻品了口茶水,忽而问道:“从前的那位北静侯夫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

她自然也听到一些元秋娘的事情,比如元秋娘贤惠,比如她有才情,还有就是命好受宠,家里有母亲撑腰,嫁人了有夫婿疼爱。

可元秋娘本来是什么样子的人,元月砂却并不如何清楚。

原本她也不想弄清楚,心里并不在意。

不过如今,元月砂忽而想要弄清楚了。

她有一种感觉,也许元老夫人这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与死去的元秋娘有关系。

画心、紫竹对视一眼,她们得了厚赏,自然也是会回元月砂的话儿。

“侯夫人原本在元家时候,身子有些单薄,因为未足月生的,生下来也是瘦瘦弱弱。许是这样子,老夫人打小操心,更疼爱这个女儿一些。哎,其实二小姐身量倒是有些像她,又轻巧又柔弱。说不定,老夫人见到二小姐,会觉得很亲切。”

画心很会说话,奉承元月砂。

紫竹想了想,挑自己知道的话儿说:“侯夫人做姑娘时候,喜欢素净些的衣衫。她喜欢白兰花,故而原本院子里面也是栽种了许多。就算侯夫人出阁了,可是院子仍然留着,并且种满了白兰花。老夫人可是爱惜得紧,不喜别人来动,有丫鬟动了花盆,还惹得老夫人极恼。侯夫人平时吃的清淡,却爱吃甜点,喜欢抚琴,喜欢听雨,话不多,柔柔弱弱的。”

所以元秋娘早死,似乎也是并不如何奇怪。

只听叙述,就是个柔柔弱弱的姑娘。

紫竹这样子说,也是想着元月砂能讨好到元老夫人。

只要能得到元老夫人的喜爱,纵然元月砂是旁支庶女,那也是能一飞冲天。

学着元秋娘的喜好,总能博得元老夫人的几分怜爱的。

元月砂得宠了,她们这些丫鬟也能沾几许的好处。

其他的话,她们也不敢多说了,元月砂也是没有多问。

别的婢子都退下去,留下了湘染。

湘染轻轻的将一封书信给了元月砂,却是唐文藻偷偷让人递过来的。

不敢光明正大的递书信,美其名曰顾及元月砂名声,其实是首鼠两端,畏惧范家。

元月砂瞧也没瞧这封书信,就扔到了一边。

就算不看,也知道是什么说辞。

无非是一些安抚的言语,只盼望能让元月砂继续死心塌地的跟他一道。

不过唐文藻这般殷勤举止,足见唐文藻对范蕊娘的心有所动摇。

毕竟范蕊娘并不如何清白。

她和表哥宣平侯周世澜本有些不好听的传言,只不过既没有什么根据,也没有谁亲眼见到。无凭无据,这明面上虽然没人嚼舌根,暗里议论的人却也是有些。

唐文藻若是不问,也没谁特意在他这等不相干的人面前说范家小姐的闲话。

可要是去打听,也很容易打听出来。

范蕊娘美貌尊贵,垂青于唐文藻,又有了身孕,送来官职和金银,这原本是一桩美事。可是若是腹中孩子并不属于唐文藻的,唐文藻想来也不会乐意了。

唐文藻原本想毁了元月砂的婚事,再与范蕊娘成婚。

可是如今,他又再跟元月砂献殷勤,说明唐文藻内心已经是有了犹豫和迟疑。

元月砂有县主的虚衔,人变得漂亮了,不但是干净处子,又搭上了京城元家,自然跟从前不能同日而语。

不过,元月砂笃定唐文藻还是无法割舍范蕊娘。

京城元家虽然颇具权势,可绝不会为了一个旁支之女的夫婿前程筹谋。相反范蕊娘是范家嫡女,亲娘和皇后还是姐妹之亲。

攀上了这层关系,以后仕途也是会顺利许多。

男人总是比想象中的要现实,尤其是唐文藻这样子的男人。

他会对种种疑窦视而不见,虽心下不能释然,却含糊过去。

等到飞黄腾达之日,他必定会清算范蕊娘。

却不代表如今唐文藻不会选她。

想到了这儿,元月砂低低一笑。

既然是如此,那么就让她将自己和范蕊娘最后一点差距轻轻巧巧的抹平。

这样子,方才能让唐文藻和范蕊娘反目成仇。

湘染已经铺开了宣纸,又磨了墨。

元月砂提笔写字,漆黑的眸子里流转了一缕算计的光芒。

皇后娘娘虽然位高权重,周家虽然是皇亲国戚,可她能给予唐文藻一个更大的诱惑。

周皇后无子,就算是皇后,也敌不过豫王百里炎的权势风光。

她在这封书信里告诉唐文藻,因为自己救了百里冽,机缘巧合彼时百里炎也在宣州因此得知此事。当时豫王殿下应承过会有回报,并且以玉佩为信。

元月砂是女流之辈,自然用不上这个人情,却不知这人情对唐文藻可有帮助。故而,那枚玉佩也转赠唐文藻。

写完这封书信,元月砂晾干了墨汁,再将百里炎的玉佩一块儿奉送。

唐文藻是个极重名利的人,这重名利也没什么不对,可他偏偏有些短视愚蠢,才会被范蕊娘挑中利用。

正因为这样子,元月砂相信唐文藻一定会上钩,拿着这些东西去拜会百里炎。

如果范家没有更多的利用价值,唐文藻必定是会弃如敝履。

送走了书信,元月砂手指轻轻的曲起,敲打了几面两下。

这是元月砂思考时候不自觉的小动作。

初入京城,如履薄冰,要处处小心。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唐家人,其实背后牵扯的东西也是不少。稍稍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那许许多多的计划都在元月砂的脑海里面,她要一一捋顺,更要反复琢磨。

要让自己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不会有错。

范蕊娘算不上难题,对付了范蕊娘,得罪了范家,元月砂也可以应付。

这件事情上,真正棘手的并非范蕊娘的父亲工部范侍郎,而是范蕊娘的亲娘周氏。

周氏和当今的周皇后是同胞姐妹,甚至范侍郎也颇多依靠妻子。据说范侍郎仕途之所以这样子顺达,原因就是娶了个好妻子。

别人都说周皇后无子,不如豫王。

可是对于元月砂如今的身份,周皇后还是极有分量的。

她手指提起笔,在宣纸之上写了个周字。

说到周家,元月砂更想要知道传闻之中的宣平侯周世澜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

这一次去萧家贺寿,未知可有这个机会见到周世澜。

这个男人,有风流纨绔的名声,可是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

她关心周世澜,并不仅仅因为范蕊娘腹中那块肉,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原因。

那就是事涉苏叶萱的清白。

苏叶萱私会男人,淫荡不堪的传言,当时是闹得满城皆知。

可既有淫妇,自然也有奸夫,而这奸夫能让苏叶萱背叛风流潇洒的宣王,应当也有些资本。

传闻之中,苏叶萱的奸夫,就是这个周世澜。

想到了这儿,元月砂收紧了手掌,抓紧了宣纸。

她相信苏叶萱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而且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

苏叶萱死得那样子凄惨,可周世澜还是活得十分滋润,并没有得到任何的惩戒。

无论怎么样,她要见见这个周世澜。

她也十分好奇,自己埋伏于京城的探子,所收集关于周世澜的资料处处矛盾,不合常理。这个人绝对不会如传言一般,只是区区纨绔。

元月砂的手指头,一根根的松开了。

她慢慢的用毛笔涂污了这个周字,然后将宣纸揉成团,扔入一边的废纸篓里面。

元月砂手指头掐了一朵干了的白兰花轻轻一嗅,她也是见过元秋娘的画像。果真是纤弱秀美的病美人,乍眼一看是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当然也不过是样子相似而已。

此刻宣王府中,赫连清慢悠悠的听了许娘子的回禀。

原先赫连清只让人粗粗打听了元月砂的消息。

说到底,是她轻敌了,把元月砂当成个寻常的乡下丫头。一开始,赫连清并没有将元月砂这个南府郡旁支之女放在心上。

少了罗嬷嬷,赫连清是有些不方便。

不过这许娘子也算是府中老人了,跟赫连清日子也久,还算合用。

“那丫头倒是厉害,我找人瞧过被发卖的小玉,范蕊娘想要算计坏了她的名声,自个儿倒是吃了亏。请来的那些读书人,倒是个个称赞元月砂忠贞温顺。如今那些流言蜚语,倒是听得少了。据说元老夫人疼爱她,连死去女儿的发钗都给了她戴。”

赫连清慢吞吞的吃了口茶,一双眸子里面流转了凉丝丝的味道。

这几日赫连清敷了药膏,脸颊肿消了一些,再补了些脂粉,也不怎么瞧得出被人打过了。

可那心中丝丝恨意,未曾稍减。

她不由得想起了百里策的那些话儿,可是有些事情百里策却并不知晓。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彼时苏叶萱刚生下百里冽,身子还慢慢调理。

百里策虽然偶有留宿,却总会去瞧瞧苏叶萱,就算那时候,他和苏叶萱情分已经不如以前了。

这扎了赫连清的心,无论怎么样,苏叶萱都是正房夫人,生出的孩子是嫡出。以后就算夫妻情分淡了,可是孩子却总是嫡出血脉。

她嫉妒得快要发疯了,想了一个极狠毒的法子。

赫连清送去的春酒叫胭脂泪,女子喝了会迷迷糊糊的,又很想跟人欢好。既然苏叶萱喝了想要男人,赫连清就给她备好一个。那时候,她让个下人悄悄的藏在了院子里面,苏叶萱不是身份尊贵吗?那就让苏叶萱被个下贱货色沾染白玉般的身躯。

这计划前面很成功,后面却出了岔子。

苏叶萱喝了酒,迷迷糊糊的,可赫连清准备的那个男人却被人发现杀死了。

发觉此事,坏了赫连清计划的那个人,却并不是个君子。

赫连清那一天,悄悄的躲在了苏叶萱的院子里面。

她瞧着那个男人踏出了房门,一身凌乱却是一脸阴沉。

赫连清认出了那个男人,却不可置信,瞧得浑身都凉透了。

后来她又偷偷瞧了苏叶萱一眼,一身狼藉,却唇角含春,似乎做了一场美梦,却什么都不知道。

那时候赫连清心里欢喜的骂了一声下贱。

这是赫连清内心深处最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她在百里策面前一个字都不敢提。

百里策知晓苏叶萱失身,却不知道是自己安排的。

就连欺辱苏叶萱的那个人也不知道。

就算到现在,百里策也一点儿不知道。

如今百里策告诉她,他厌恶赫连清私底下的手腕。可要是当年她没耍这个手腕,如今她至多是个外宅或者妾,又或是打发出宅子嫁给一个平庸之人。哪能更如今这般,风风光光的做世子妃。

想到了这儿,赫连清甚至不觉笑了笑,这天底下的男人,总以为女人不能够骗过他们的。

不过如今,赫连清自然也应当小心一些。

对付元月砂,也许并不用自己直接动手,借力打力,也是一个好法子。

范蕊娘她也认识,知晓这女郎心眼颇狠,并不简单。

元月砂哄住了唐文藻,如今唐文藻跑去奉承豫王百里炎,又来打听范蕊娘和她表兄周世澜的隐私之事。范蕊娘肚子里孩子不知道是谁的,她想拿唐文藻遮羞,可唐文藻却不乐意娶了。

如果范蕊娘知道唐文藻有了异心,一定不能相容。

赫连清答应过百里策不要生事端,所以最好的法子,那就是借刀杀人。

就算元月砂技高一筹,那又怎么样。

范蕊娘要是被元月砂斗死了,一尸两命,不但范家生恨,还有范家后背的周家,甚至那位周皇后,都饶不得这元二小姐。

赫连清慢慢的放下茶盏,既然是如此,何必弄脏自己的手呢。

她笑了笑,唤来了许娘子,在许娘子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许娘子听得眉头轻挑,领命匆匆而去。

赫连清唇中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颇有倦意。

“世子妃仔细身子。”

陈家娘子进屋,送上药汤,一旁碟子里还放了桂花糖,用来压压药味。

对方鹅蛋脸,高挑身材,并不十分俊俏,瞧着却是顺眼。

她服侍赫连清也有几年了,向来谨慎,也挑不出大错,赫连清用着也是省心。

赫连清喝了药,吃了糖,让陈娘子为她按摩。

陈娘子却也是小心翼翼的说道:“方才瞧许娘子神色匆匆,想来是有要紧的事情要做。若是需要帮衬,妾身也想为世子妃尽一份心力。”

赫连清不动声色,陈娘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很清楚。

罗嬷嬷死了,她身边缺了个心腹,原本手底下的人个个都邀功争宠,只盼能更进一步。谁都想替了罗嬷嬷,成为赫连清的倚重之人。

陈娘子是五年前南边逃难过来的,据说也是书香门第,瞧她样子也读过书。只不过日子过得艰难,也没什么好挑剔。

那时候府中的陈管事六十多岁,染了病,老婆早没了,要娶个年轻的姑娘冲喜。陈管事挑中了这个逃难来的年轻丫头,人家也乐意,娶了没多久,陈娘子就守寡了。

陈娘子嘴甜、勤快,又认了罗嬷嬷做干娘,没几年,也爬到了赫连清身边的位置。她在赫连清身边贴身侍候,也算是赫连清得力的人。说到干练伶俐,其实比其他的人要强。

可赫连清还是挑中许娘子。

许娘子是家生子,王府庄户,女儿还在宣王府做丫鬟。

陈娘子一向恭顺,可到底逃难来的,底子不如许娘子清楚。虽然平时用起来顺手,可有些事情赫连清宁可挑许娘子去做。

眼见赫连清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没什么话儿想说的样子。陈娘子乖巧,也没提这个话头了。

过了几日,元月砂得了书信,唐文藻要见她。

元月砂若有所思,忽而笑了笑。

马车到了陆羽茶楼,雅致的房间里面,清幽安静,不过却并没有唐文藻。

范蕊娘背后垫着银灰色的垫子,软软的靠在了榻上。

她着淡青色缎衫儿,乌鸦鸦头发压着一枚红宝石鎏金钗,眉宇间却透出了几许的倨傲之气。

范蕊娘手指头轻拂,那拢起的小腹也是有些分明。

就连元月砂,也没算出范蕊娘居然是会见她。

湘染有些厌恶的瞧着这个女人,夺人夫婿,坏人名节,却没有一丝不好意思。就算唐文藻也不算什么金贵的玩意儿,可范蕊娘也没资格摆出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

瞧着元月砂来了,范蕊娘眼皮轻轻的抬了抬:“坐下来说话吧。”

旁边侍候的仆妇不觉冷冷道:“我家小姐是范侍郎家千金,有些话儿想和元二小姐说一说。”

范蕊娘未婚先孕,双身子的人,在元月砂跟前却是没见有一丝不好意思。

元月砂轻柔的好似一片柔云,不动声色:“范小姐来寻我,又有什么事情?”

范蕊娘嗤笑:“阿薄,你说一说,怎么会有这般不知羞耻的货色。我范蕊娘才是文藻真心爱慕的人,怎么就有人死缠烂打?”

小玉走了,如今阿薄是周夫人为女儿挑来的心腹。

阿薄也顺着范蕊娘的话:“毕竟是南府郡那等乡下地方来的,自然是死死的抓着唐公子不放,也不晓得唐公子能不能瞧上她。唐家原本是书香门第,只不过家道中落,不得已得人救济。偏偏,有人是商女生出来的下贱货色,居然是拿捏着钱袋子,硬订了婚约,非得霸占唐公子不可。”

范蕊娘想要骂元月砂,她讨厌元月砂,憎恨元月砂。可她到底是官家小姐,有些话儿不能说得太露骨了,否则会有失她的体面。

可有些话她不能说,阿薄这个奴婢能说,还能说得极刻毒。

阿薄待在周夫人身边,别的不出挑,得宠靠的就是骂人的本事。

范蕊娘原先是瞧不上唐文藻的,可她肚子大了,一时之间哪里另外寻个遮丑的。唐文藻并不聪明,范蕊娘原本也将他拿捏得妥妥当当的。

却不料,如今唐文藻竟有些迟疑之意。

范蕊娘怒极,她自然是极瞧不上唐文藻,正因极瞧不上,更容不得唐文藻不要。

她是范家女儿,素来高贵,于她而言,只有她瞧不上唐文藻的,没有唐文藻不肯要她的。

以范蕊娘的心高气傲,更不乐意折在一个南府郡的乡下丫头手里。

倒也眉宇秀美,体态婀娜,可终不及自己一根小指头。

范蕊娘一挑眉:“是了,怎么就有人这般不要脸,事到如今,还故作不知。”

她虽聪明,却信了一件原本不该相信的事情。

是了,元月砂这个小贱妇必定是真心喜爱唐文藻的。正因为没有别嫁侯府心思,才能如此斩钉截铁,才能让自己教导何氏引诱元月砂悔婚的算计落空。

否则上一次,自己也不会出丑。

这绝不是因为,自己不如元月砂聪明。

她故意放缓了语调,轻轻的抚摸自己小腹,流转了几分故意为之的得意炫耀之色:“其实你应当知晓,你的唐大哥,如今已经有了心上人。我肚子里孩子,可就是他的。”

既然元月砂是真心爱唐文藻的,那么如今,她就要戳元月砂的心,撕破元月砂的脸皮,让元月砂好好瞧清楚她的分量。

掂量一下唐文藻真爱的究竟是谁。

要让元月砂心痛欲死,再也接受不了唐文藻。

越深爱,就越不能接受这种背叛。

阿薄更是呐喊助阵:“我家小姐,和唐公子已经是两情相悦,偏生有些不要脸的东西,仗着商人的村俗,捏着一纸婚约,非得要插足他们之间。这样子的女人,可真是丢尽了女人的脸。”

她分明知晓,是范蕊娘不厚道,却故作不知,竟也是颠倒黑白。

这声声辱骂,居然是有几分不要脸的理直气壮。

元月砂抬起头,一双眼黑沉沉的:“原来范小姐也知晓早有婚约——”

话语未落,范蕊娘却蓦然一杯茶狠狠的泼在了元月砂的脸上。

元月砂没有躲,淋了满头满脸。

湿哒哒的水珠子顺着发丝滴落,衣衫上颜色被晕染开了,一团团的污色弥漫。

这样子,竟然是有些狼狈。

范蕊娘却一派淡然,一派趾高气昂:“区区婚约,能阻我跟唐郎的真爱?若他当真在意此等婚约,也不会跟我相好,更不会让我肚子里有了一个了。”

如此言语,理直气壮,颠倒黑白之际,竟无一丝心虚。

分明是故意为之。

可范蕊娘却偏生能说出理来,说得头头是道。

“我懂琴棋书画,能与他花前月下,款款谈心。你才入京城,连礼数都是现学的。而我范蕊娘是京城才女,不但能与他琴棋书画,更能为他谋算前程。我爹是范侍郎,唐郎的差事是我爹为他谋的,唐郎的母亲来到京城,是住在我范家名下的院落。我母亲是皇后姐妹,我更能出入宫中,为唐郎应酬那些达官贵人。他不选我,难道还选你这个南府郡的乡下丫头不成?你怎可如此自私凉薄,毁他前程?”

范蕊娘咄咄逼人,就是要气煞元月砂。

她自认,这样子一番话,足以击溃天底下所有的女人。

偏生,元月砂却只是慢慢的擦去了面颊上的水珠。

元月砂甚至对范蕊娘笑了笑。

这秋天的蝉因为快要死了,总是叫得特别的大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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