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早, 王府里众幕僚、侍卫就发现,殿下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进宫后,直到慕容檐的身影看不见,引路的小太监才敢在心里暗暗嘀咕:“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成,今日这位煞神怎么这样好说话?”

显仁殿里,一个三十岁上下, 体态丰腴的妇人正抱着一个襁褓轻轻哼歌, 听到殿外一叠声“参见殿下”, 她吓了一跳, 连忙把襁褓放回原位, 自己跪在摇篮旁边, 连头都不敢抬。

慕容檐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难言的奶腥味, 他皱了皱眉,停在几米远的地方,冷冷淡淡地朝塌上扫了一眼。

旁边跟着的内侍领会到慕容檐的意思, 弓着腰上前回话道:“回禀殿下, 昨日那个灰衣老太监刚走, 奴等就把庵堂围了起来, 这个孩子昨夜就进了宫。奴婢怕小孩子不懂事,总哭,坏了殿下的大事,就从外面找了一个乳娘进来。殿下放心,这个乳娘奴婢早就查好了,身家清白, 信得过。”

慕容檐点头,眼中这才浮现出些许满意的颜色。他对小孩子实在没有分毫好感,他隔着半个宫殿冷冷看着,突然走上去,朝孩子伸出手。

乳娘低头跪着,看到慕容檐走近,她吓得气都不会喘了。好在慕容檐只是伸手在孩子眼前晃了晃,孩子睁着眼,依然无知无觉地看着正前方。慕容檐低头看了一会,忽然说:“传太医署来。”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叫起太医来?显仁殿众侍者面面相觑,但是没人敢怠慢慕容檐的命令,马上转身去召太医。乳娘眼睁睁看着一个颤颤巍巍、满脸白须的老太医被侍卫带上来,他在孩子脉搏上按了一会,又翻了眼皮,看了手脚,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凝重表情。乳娘心提到嗓子眼,刚想壮着胆子问是不是孩子生病了,或是她的奶水有问题,就看到那位耀眼得不可直视的郡王将老太医带走,两人到侧殿交谈了一会,再出来时,那位郡王一言不发,眼神若有所思。

乳娘被这一出闹得迷惑不解,她眼睛看到一双黑靴慢慢走近,连忙又低下头去,将身体缩的不能再低。

内侍不解,试探地问:“殿下?”

“无事。”慕容檐说完,垂眸从乳娘身上扫过,问,“你就是乳娘?”

乳娘愣了许久才敢相信琅琊王是在和他说话,她连忙磕头,庞大身体缩成一团:“是奴家。”

好在慕容檐并没有打算为难他,他看起来对小孩毫无兴趣,只是道:“好好照看。”

“奴家遵命。”

穿着红衣黑帽的太监轻手轻脚走近,垂手道:“殿下,众相公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慕容檐点点头,就像来时一般,带着一大堆人呼啦一声离开。显仁殿里又恢复清净,乳娘跪在地上等了许久,才敢慢慢爬起来。等站起来一摸额头,乳娘才发现自己脑门上都是汗。

乳娘抱起孩子,继续在殿里走动着,慢慢哄着孩子睡觉。她低声道:“天潢贵胄,果然不一样啊。这样的风华,我从前就是做梦也想象不出来。”

慕容檐走出显仁殿,脑中一直在想方才看到的事情。他对照顾黏黏答答的小孩子并没有经验,但是他直觉敏锐,才看了一会,就发现这个孩子不太对。

果然,太医署最有经验的老太医很快就印证了他的猜测,这个孩子,天生智力不足。

慕容檐面上看不出变化,但是念头却转得飞快。一个血缘正统,刚刚出生,还天生不足的婴儿,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当傀儡?

慕容檐早在虞清雅生产那天就拿到了消息,当时有人劝他斩草除根,慕容檐却决意等等,现在看来,上天可真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转念间宣政殿已经到了,里面的人看到慕容檐,全都站起身下拜:“琅琊王殿下。”

慕容檐淡淡点头,一瞬间将所有思绪收回。他落座不久,这些胡子一大把,孙子年纪都比慕容檐大的宰相三公们寒暄几句,终于说出了真正的来意:“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武平皇帝驾崩,臣等惟望郡王克制悲痛,先以天下为要。”

克制悲痛?这些鬼话别说慕容檐,就是说话的老臣自己也不信。可是谁让慕容檐大权在握,兵权政权都在他手中。昨日冬至大典,先帝忽然驾崩,按宫中给出来的说法,前朝中混入北周细作,混迹在太监中意图刺杀皇族,先帝不幸被刺身亡。后来宫里确实拖出了北周刺客的尸体,但是先帝到底是如何死的,没人敢深究。

事到如今,慕容檐想做什么根本无须隐瞒。从慕容檐入京以来,先帝的儿孙死的死伤的伤,放眼望去,竟然没有一个能继承大统。现在,先帝也驾崩了。诸多老臣昨日商议了一会,今天早晨一致来请慕容檐拿主意。他们心里暗暗叹息,看来,乾坤颠倒,皇脉不复,就在今日了。

慕容檐眼睛慢慢从堂下扫过,说:“二叔遭受此难,本王心中亦悲痛不已。幸而皇天不负,大兄还是为二叔留下一滴血脉来。”

众老臣狠狠惊了一惊:“什么,广平郡王?”

北风萧萧,琅琊王府里,虞清嘉指挥侍女,将王府先前为过年准备的灯笼红绸等物全部取下来,取而代之挂上白幡。

皇帝驾崩,天下缟素,三个月内不得婚嫁宴饮,全国寺庙为皇帝敲钟万次,祈先帝往生。

“王妃,府里喜庆的样式都取下来了,这些剪纸还没来得及贴,您看要怎么办?”

虞清嘉扫了一眼,见剪纸精致细腻,栩栩如生,可惜明年就不能用了。虞清嘉说:“先放到库房吧,等过了这段时间再清点。”

“是。”侍女应诺,两人合力抱着竹筐往外走去。侍女来来往往,白蓉掀帘子进来,说:“王妃,今年的账册送来了,您要看看吗?”

虞清嘉陪嫁里好几个田庄铺子,慕容檐封地在琅琊,也是一等一的肥沃之地,年末光账册就有半人高。虞清嘉听着头都痛了,说:“先搬到书房,我晚上再看。”

白蓉应下,白芷从内室抱着一叠衣服出来,听到白蓉的话,说道:“王妃自从嫁人来就没有消闲的时候,十一月忙着熟悉人手,紧接着要忙冬至朝会,好容易能消停一会了,又撞上国丧。”

虞清嘉扫了白芷一眼,示意她不得对先帝不敬。因为慕容檐的缘故,王府里人对先帝先皇后没多少敬意,耳濡目染,白芷几人也变得轻慢起来。虞清嘉不肯落人口实,白芷知道自己没理,不敢多说,转而说起王府里的内务:“国丧要守三个月,王妃的衣服要赶紧置办了。先前王妃给老君守孝时还未出阁,那些衣服都不能穿了,奴婢刚才粗粗数了一下,大致要做四套过年时的大衣裳,四套见客的衣服,八套家常衣服,此外还有披风,斗篷,罩衣等。春天的衣衫等明年做也来得及,奴先让针线房赶王妃冬天用的衣裳。奴婢记得王妃嫁妆里有几匹素锦,颜色清淡又雅致,正好守孝时穿。”

白芷操持生活琐事已经十来年了,这些事情上虞清嘉十分信得过白芷,于是说:“好,你看着办就行。白芨,去取我的嫁妆钥匙……”

虞清嘉话音还没落,就被打断:“不必,库房里有的是绸缎锦绣,直接去库房拿吧。”

丫鬟们全部放下手中的活,下拜道:“参见殿下。”

虞清嘉也站起身,慕容檐拉着虞清嘉重新坐好,说:“让她们去库房挑,想要什么直接拿,明日唤城中最大的布庄掌柜进来,素色的料子全部买下。”

白芷听到眼睛都亮了,喜滋滋应下,欢欢喜喜地去给自家小姐挑布料去了。虞清嘉想要阻拦没来得及,只能瞪慕容檐:“你干什么?”

慕容檐一脸理所应当,说:“连你都是我的人,我还能让你动自己的钱?不过是些衣料,这三个月守孝,首饰也要换一批,改日我陪你去挑。”

说完之后,慕容檐自己就否决了:“不行,他们的太丑了,还是我亲自画样子,让监造司单独打吧。”

瞧瞧这财大气粗、公私不分的模样,虞清嘉瞪了他一眼,没忍住又笑了。虞家是百年世家,多年来积累的财富不少,二房唯有她一个孩子,她出嫁时,虞二媪和虞文竣都拼了命给她加嫁妆,何况虞清嘉还有俞氏的嫁妆。这些林林总总地加下来,虞清嘉自认嫁妆丰厚,足以供她挥霍无度地活好几辈子,但饶是如此,还是不能和慕容檐这种直接划一片地方当私人财产的主比。

慕容檐有这份心,虞清嘉当然高兴,但是她毕竟知道轻重,说:“监造司是负责宫廷御用器皿的,现在先帝驾崩,新旧交接,正是需要礼器的时候。你让监造司干这些,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能?”慕容檐漫不经心,道,“天底下还有谁比你更重要?何况,新帝也用不上多少御造金器。”

虞清嘉捕捉到信息,问:“新帝?”

“嗯。”慕容檐点头,把玩着虞清嘉的手,说,“那些老狐狸都防着我,生怕我篡位。还当我真的稀罕不成?”

虞清嘉产生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你是说……”

“三公六辅已经同意了,立慕容烁为帝。”慕容檐说完后察觉到虞清嘉的疑惑,又补充了一句,“忘了说,慕容烁是礼部新捏的名字,等钦天监算过吉日,就要开族谱,正式记名了。”

虞清嘉已经听懂了,她问:“慕容烁,就是虞清雅生下的那个孩子?”

虽然是问句,但是虞清嘉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慕容檐微微点头,虞清嘉并不意外,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地的感觉。

他们两人相对沉默,过了一会,虞清嘉小心地问:“他毕竟是广平王的儿子,身份法理上都是正统,日后等他长大,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慕容檐听到后笑了,轻轻捏虞清嘉的鼻子:“先不提他能不能长大,就算他侥幸活到懂事,一个傻子,能对我有什么影响?”

虞清嘉听到狠狠一惊:“什么?”

“他先天不足,长大后也会痴傻。现在他还太小,太医不能确定以后他的智力能长到几岁,但总是个痴人无疑了。”

虞清嘉听到后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她停了好一会,低声问:“是因为虞清雅吗?”

“只能是她了。”慕容檐和虞清嘉不一样,即使听到这种惨剧,他依然神情不变,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同情怜惜,“她自己做的孽,能怨谁?”

“立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为帝,其他世家大臣们同意吗?而且,以后如果被他们发现皇帝先天不足,恐怕不能干休。”

“同不同意,可不是他们说了算。”慕容檐笑了一声,戏谑道,“你没见那些老不死今天的脸,就和死了亲爹一样,生怕我篡位。听我提出慕容枕还有一个儿子,他们抢着答应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反对?至于发现慕容烁是个傻子,那至少是两年后的事情了。两年以后,境况未必可知。”

这是慕容檐第一次公然说出篡位这两个字,虞清嘉默然片刻,问:“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慕容檐挑了挑眉,似乎很意外虞清嘉竟然问了出来。他笑着看了虞清嘉一样,说:“你希望我如何?”

虞清嘉有点生气了:“慕容檐,你好好说话。”

“你为什么觉得我在开玩笑?”

虞清嘉听到这句话更气,她认真在问这件事,慕容檐总是不肯正面回答,反而还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虞清嘉心里是不信慕容檐会真的听她的,她心里有气,故意说:“那如果我说不,你还能真的不夺权不篡位,一辈子屈居人下?”

“当然。” 慕容檐瞳孔漆黑,里面只有虞清嘉的影子,“只要这是你的愿望。”

虞清嘉顿时被梗住。他们之前谈过类似的话,虞清嘉觉得慕容檐偏执猜忌,占有欲太过旺盛,最重要的是不信任她。他宁愿用强权困住虞清嘉,都不信虞清嘉的感情。那一次他们没能谈妥,虞清雅正好在那时生下儿子,慕容檐中途被心腹叫走了。之后两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提起这个话题。但是虞清嘉知道,有些问题并不是不去碰,它就再也不存在。慕容檐的多疑固执,甚至有些病态的感情,是横亘在两人中间最大的问题。

慕容檐伸手抚上虞清嘉的脸,指腹在她的脸颊上流连,眼神幽深,隐隐癫狂:“嘉嘉,我爱你胜过我自己的生命,只要是你说的,即便让我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虞清嘉感到心惊,她知道慕容檐对待感情的模式不太正常,她原以为是慕容檐遭逢大变,从小缺爱,故而导致他爱人的方式不太对。可是现在看来,他这根本不是童年经历影响。他的病除了表现在嗜血冷漠、缺少共情上,也表现在精神方面。

虞清嘉眼睛瞪得大大的,说:“如果我真的这样说呢?”

“那我心甘情愿。”慕容檐轻轻笑了,他伸手,将虞清嘉揽在怀中,深深地、迷恋地将下巴埋在虞清嘉脖颈。

“为了你,我愿意赴死。但是,我一想到我死了,你就会被其他男人看到,碰到,我就杀意沸腾无法抑制。所以,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会先杀了你,再自杀去陪你。”

虞清嘉靠在慕容檐怀中,慕容檐最近越来越喜欢身体接触,可是这一次,她却良久都没有感受到温度。虞清嘉静静待了一会,默然推开慕容檐的手,对他笑了笑:“时间不早了,我去看看白芷回来没。”

两边香炉袅袅,慕容檐坐在深秀温暖的新婚房内,看着虞清嘉一身华服,背着他毫不犹豫地离去。慕容檐耳边突然浮起武成帝临死前的诅咒,他说他注定不得好死,父子猜忌,众叛亲离。

当然,这些他并不在意。可是他唯独不能忍受,离开他的人中,有虞清嘉。

慕容檐想起那次高平地动,他原以为折磨他许久的欲念到此为止,可是虞清嘉却冒着大雨,冒着乱石,硬是从山谷里跑了回来。慕容檐那时候想,无论你愿意不愿意,我都不会放开你了。

时到今日,慕容檐依然清晰地记着当时的情景。大雨倾盆,将外界一切声音都掩埋,他身上还在流血,鲜血的味道混入她的体香,就是世界里唯一的光亮。

他怀着卑微可笑的侥幸心,自欺欺人地问:“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和你想象的不一样,会做一些很极端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那时候她是怎么说的?她说:“我知道啊。可是谁让你就是这样的人呢。”

慕容檐轻轻笑了出来,她真是天真又简单,她连他到底是谁都不知道,就敢压上全幅身家去信任。然而有时候,她那种全然不设防的模样,又让他忍不住心生贪念。

慕容檐看着摇曳的烛火,暗暗道了声可惜。可惜,真实的他,还是将她吓跑了。

白蓉守在屋外,见虞清嘉出来,她正要问好,看到虞清嘉脸色的神情怔了一瞬:“王妃?”

“我没事。”虞清嘉抬手按了按眉心,然后睁开眼,示意白蓉退下去,“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你下去吧。”

没有哪个人听到丈夫说“我爱你,但是如果你离开我,我就杀了你”之后还能平静如故,她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慕容檐是什么样的人。

可是她需要好好想一想这段感情,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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