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通房没塞进去,六个丫头还被撵回来要嫁妆,洪夫人当然是不想给的。
她不是贪莹月的嫁妆,吉日时莹月在门外就出了岔子,此后虽在方寒霄的坚持下把礼行成了,但一应程序都很潦草凑合,晒妆直接没晒,下人来问,她正是气急之时,把徐家送嫁来的人都拉倒打了一顿,至于他们抬的箱笼,她随手指了个空院就叫先丢进去,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她没看过,并不知道。

但这不妨碍洪夫人心中有数,徐大太太那个人,她打过几年交道,是太清楚了,她要能给庶女陪出什么好玩意儿,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既不值钱,她有什么必要扣着,没让送到新房去,只是一时没想起来这一出——而现在不想给,则是咽不下这口气!

要说气她不该气方寒霄,该气她自己的儿子方寒诚。

但方寒诚过来求情的时候,说的也很有道理:“母亲都说好了给我的,我一时才孟浪了点——若不然,我怎么会背着母亲行事呢。”

快弱冠的儿子跪在面前,虽是辩解,脸颊也泛着羞愧的红,声音压得低低地道,“母亲,都是我的错,要怪就怪我罢,留仙一个丫头,我要,她又能怎么样,都是我坏了她。”

洪夫人看在眼里,听到耳里,心头闷着的指责哪里还说得出来,一叠声地道:“起来,快起来,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屈膝跪在这里。”

“我跪的是母亲,天经地义的,就跪一晚上又有什么。”

洪夫人听着心头更软了,忙笑道:“好,知道你孝顺,快起来,别把膝盖磕疼了。”

方寒诚抬起头来:“母亲不怪留仙了?”

洪夫人叹口气:“罢了!”亲儿子做出来的事,还能怎么样,还不只得罢了。

方寒诚这才在丫头的搀扶下站起来了,坐到洪夫人下首,丫头捧了茶来,他先起身接了,奉与洪夫人。

洪夫人接着喝了一口,他退回去坐下,眼睛垂着,缓缓道:“母亲,我还未及相问,原说好了给我的人,为什么忽然转给了大哥?连知会都未知会我一声,不然,我早该来同母亲请罪了,也不会出这样的事。”

屋里都是心腹,洪夫人也不讳言,直接把方伯爷的话都说了:“——是你父亲的意思,你大哥成了哑巴是不错,从此我们再无后顾之忧了,可也有些别的麻烦,现在要与他屋里放人,这可选的人就极少了。”

方寒诚下垂的眼神中闪过冷光,道:“母亲没有说留仙原是给我的人吗?”

洪夫人道:“说了,不过,不是还没有给你吗?你父亲那么说,我也只好依了,想着再重与你选一个也不费事。”她说着嗔怪又亲热地笑了笑,“谁知道你这孩子馋猫似的,手这么快,如今,只好都不提了。”

知道是说好了给他的人,方伯爷还是毫无犹豫,夺去要给堂兄。

方寒诚附和着洪夫人般扯了扯嘴角,但是目光中殊无笑意。

洪夫人独他一个儿子,最是命根子一般,一留心,看出来他的不对了,把茶盅放下,道:“诚哥儿,你可别怨怪你父亲,他面上严厉些,可这般苦心,攒下的这份家业将来还不都是传给你。”

方寒诚道:“母亲,我知道。”

他确实知道,也并不怀疑,但他从小到大感受到的那些偏心,也并不是假的,他知道方伯爷是为了把家业从大房手里夺过来,可是有时候——比如现在,他宁愿方伯爷少用些苦心。

他没有那么在乎留仙,但他在乎自己的东西被随意拿走,而唾手得到的堂兄方寒霄并不稀罕,还不想要。

这份屈辱没人懂他,他说不出来,长年闷在心里,闷成了一碗毒酿。

洪夫人虽是瞧出来,也不能把他的心思摸到那么准,劝过一句就算了,想起来问道:“对了,兰香呢,我怎么听说留仙那丫头把兰香也带走了?难道兰香也——?”

方寒诚摇头:“没有,儿子岂是那样的人。”

洪夫人笑了:“也是,那兰香是怎么回事?”

“兰香自己愿意跟我。”方寒诚道,他语意淡淡,但掩不住其中的一丝得色,“她不愿意跟大哥。”

洪夫人不悦了,面色冷下来:“这是她愿意不愿意的事?荒唐!还敢找着你去说这样不知廉耻的话,来人——”

“母亲,”方寒诚提高了一点声音,站起来道,“兰香没和我说,她只是和留仙说了,她们小姐妹私底下的话。留仙可怜她,才悄悄跟我转述了。大哥现在那个样子,成日里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兰香害怕他,不想跟他也是人之常情。”

“那也没有她一个奴婢多嘴的余地!”洪夫人甚是恼怒,“她比别人多识些文字,我待她格外好些,不想倒把她惯出这么大的心思,还在爷们里挑拣起来了,一山巴着一山高,嫌弃霄哥儿不好,那就拉到外院去配个小子,我看她还眼大不眼大!”

方寒诚道:“母亲何必动怒,兰香服侍母亲这些年,一向没有什么不到之处,现在也不是她存心勾引我的,只当我问母亲讨了她,母亲疼一疼儿子,不行吗?”

一个丫头不值什么,但在这当口闹出来,洪夫人就不高兴了,板着脸,一时不肯应声。

方寒诚仍旧站着,道:“母亲想一想,其实我就不要兰香,大哥也不会收她了,他知道了留仙与我的事,焉知不会把一起去的兰香疑上了?既然疑了她,就勉强塞进去也是无用了,大哥必然要把她防着,母亲不过白白损失一个可用的人。”

洪夫人脸色微松:“你这句话说得倒还有理。不过,诚哥儿,我知道你是个好心的孩子,只是心也不要太软了,兰香那丫头歪心邪意的,不能要,留下留仙服侍你罢了。”

方寒诚不肯退让,他原来没在兰香身上用心,会注意到她肯替她出头就是刚才兰香和留仙找到他,在他面前哀哀剖白的一片“歪心邪意”,兰香看不上堂兄,冒着大大得罪洪夫人的风险也要来向他表白,这极大地满足了他长久以来被堂兄压着的说不出口的那部分心态。

他在母亲面前尽有的是颜面,就来求一场情也不很费事,所以他一口就应下了。

“母亲,不过一个丫头,要那许多讲究作甚?兰香识字,叫她给我整理整理书房也好,母亲这都不答应,可见是不疼儿子了。”

洪夫人缠不过儿子,口风又松了一点:“说是这样说,你下半年就成亲了,这屋里人放得太多,只怕你媳妇家有话说。”

方寒诚比方寒霄小两岁,今年十九岁,婚事已定,婚期也是在即了,闻言不以为意地道:“有什么话说?她进门来只该孝顺母亲。”

这句话洪夫人听得舒心,有意道:“只怕你真娶进来了,就不是这样想了。”

“母亲怕我娶了媳妇忘了娘?”方寒诚笑了,“这可是多虑,儿子再不是那样的人,她有什么不好,母亲只管教导,儿子绝没有二话,凭是什么样的千金贵女,也没有在母亲面前不恭的道理。”

洪夫人终于让哄得开了怀,方寒诚见到她面上止不住的笑意,紧着就道:“那儿子就多谢母亲赏赐了。”

洪夫人无奈地挥挥手:“去罢!”

方寒诚笑着一躬身,转身走了。

他住的是伯府东北方向的一处院落,又大又宽敞,朝向风景都好,院落周围栽着一圈的梧桐树,院子的名字,就叫栖梧院。

此时的栖梧院里,兰香正缩在耳房里发着呆,留仙在旁边陪她,同时安慰着她:“你别怕,夫人最疼二爷,二爷肯去求情,我们一定没事的。”

又道:“你听我的没错,我们真到大爷那里,夫人对大爷是个什么意思,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就是替夫人办成了事,可我们成了大爷的人,将来是个什么了局呢?这伯府的富贵好处,夫人是一星半点也不舍得叫他沾的,他沾不得,我们也跟着完了,就是夫人要犒赏我们,把我们调回来,不过配个小小管事,但跟了二爷,做了房里人——哪怕挣不上姨娘,只要生下一儿半女,从此儿女就是府里的正经主子了,不强似拖着个残花败柳的身子去配个管事?这还得管事不嫌弃你,有那心气高的,只怕还看不中你呢!那只得去配小厮了,你愿意?”

兰香让问得一颤,连忙摇头。她如今在洪夫人面前何等体面,将来若只能配个小厮,那还不如一头撞死。

这番话留仙不是第一次跟她说了,留仙把她从新房里拉出来后,能哄到这栖梧院来,靠的就是这番似是而非的分析。

留仙也是没办法,她不帮忙把兰香哄走,方寒霄去找着洪夫人讨公道,那她就完了,把堂弟破过身子的女人塞给他,方寒霄占着百分百的道理,只要闹,她一定是牺牲品,方寒诚都保不下她。

她当然并不想把方寒诚分给兰香一半,可她没得选,只能先把眼前这一关熬过去。所以她手把手地教了兰香该如何去博得方寒诚的怜爱,她了解方寒诚,果然成功了。

现在,就看方寒诚的求情结果如何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方寒诚看上去很有两分斯文的面孔出现在了门口。

留仙见到他胸有成竹般的笑意,猛然闭了下眼,一颗心随着泪珠一起落了下来。

成了。

**

理亏的不但是留仙,更是洪夫人,因为留仙出了这个岔子,所以方寒霄使人来要嫁妆,话说得那么不客气,洪夫人气得晚饭都没吃下去,最终也不能不给。

她不能为出气而在这件事上有所留难,不然,就该把方寒霄本人引来了,当着面地问她给个破了身的丫头是什么意思,她何以作答?

连着之前方寒霄长驱直入,甩手把玉簪石楠带走连个照面都不同她打的事她都一样不能追究,其中含糊之处,不是方寒霄无礼,反而是给她这个做婶娘的留了脸面,她硬要扯开细算,只能把自己的脸算肿。

而且,她暂也没空往新房那边使劲了,第一她跟方伯爷说好了的事没办成,得想词怎么糊弄方伯爷,第二,她都不知留仙跟儿子已经成了事,方寒霄闷在静德院里怎么就知道了?消息到底从哪泄出去的,她也得把自己身边排查排查。

如此莹月那点众人都觉得应该没什么好东西的嫁妆,次日一早如数顺利地被抬进了新房,交还到了她手里。

玉簪石楠都很开心,徐大太太陪的嫁妆再差,那也比没有好,凑合着总是有使的东西了。

单从数量上来说,这些嫁妆其实挺像回事,左一抬右一抬的,有直接露在外面的摆件容器类,也有厚沉的樟木箱子装着的,上面一色系着大红绸带,玉簪石楠之前看过,但半路上看不齐全,而且当时又慌又怕也没心思想这些,这时细一看,比想象里的居然要丰厚许多,不由都更开心起来。

当下忙着手查验安放起来,这时候随着嫁妆回来的六个丫头倒派上了不少用场,若就玉簪石楠两个,完全摆布不开这么多东西,六个丫头昨晚叫方寒霄给了个下马威,回去洪夫人也还不出颜色,样样只是按照方寒霄的意思在走,她们原有的心气不觉都压了好些下来,只跟在玉簪石楠后面行事,不敢擅作主张。

莹月心也很热,她没看那些器具,巴巴地围着七八个樟木箱子转悠,她想着里面要是有她攒下的书就好了,那些对徐大太太没用,说不定徐大太太嫌占地方,收拾收拾给她丢过来了呢。

箱子是上了锁的,玉簪原想等一等再收拾,见她这样,笑着找了钥匙过来,蹲地上先开离她最近的一个。

莹月俯着身,很期待地看着。

玉簪手里的是一串钥匙,分不出哪个对哪个,试到第三把才试对了,钥匙拧动,箱盖被掀开了。

“呀!”

这一声是玉簪发出来的,饱含惊喜,把另一边的石楠都引了过来。

“玉簪姐,怎么了?”

玉簪头也不抬,喜笑颜开地道:“快过来看,真是好东西!”

这是满满一箱绸缎,不但塞得厚实,质料看上去也很不错,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日头底下一照,各色纹样璀灿,耀花人的眼目。

石楠来看见了,惊异地脱口而出:“太太叫人抬错了?”

不然怎么可能给这么好的料子,就算只有这一箱也很贵的好吗?!

六个丫头里一个叫宜芳的悄悄走近看了一眼,陪着笑道:“回大奶奶,两位姐姐,这似乎是我们家备去的聘礼。”

玉簪石楠明白过来——徐大太太自己掏银子给莹月陪这么好的东西太离奇了,现在说是平江伯府给的聘礼就正常了,徐大太太把莹月填过来,还是想能替嫁成功,那不舍得给她陪嫁好东西,平江伯府给的聘礼总不能也全扣下来,这么办事就太蠢了。

两个人互相望望,眼神里都有激动,有这些,以后的日子就要好过多了。

莹月态度一般,她不是不喜欢这些好看光鲜的绸缎,可赶不上对她书的感情,见不是,更大的情绪是失望。

玉簪精神很振奋,去开下一个箱子。

箱盖掀开,是大半箱横七竖八的书籍,不知是摆放的时候不经心,还是路途上受了颠簸,这些书籍乱糟糟的,有些还卷了边,看去不起眼又灰扑扑。

这跟前一箱的绸缎形成了太鲜明的对比,六个丫头有的装作不经意地凑近,有的偷偷踮起一点脚尖,目光都投过来,又互相碰触着,流露出各自的心照不宣:这新奶奶在家时果然是不受宠啊。

“我的苏!”

只有莹月开心地叫了出来,当即就伸手进去一本本翻找清点着,嘴里还念叨个不停:“<山家清供>、<长物志>、<海错集>、<郦氏游记>——”

其实她高兴之下音发得很不准,有的字眼堆在一起六丫头根本听不出她说什么,但因如此,更显出她乐颠颠的满心欢喜,这是伪装不出的。

玉簪失笑着摇摇头,不去打搅她,转个身再开第三个箱子。

这一个箱子里装的是一些衣物及首饰,摆在上面的看着还像回事,但六丫头出自勋贵世家,都生得一双富贵利眼,石楠从旁伸手进去翻了一下,就这个瞬间,她们也看出底下摆着的几件衣物质料极为一般了,晃眼间有一件的折痕里甚至是看得出有点褪色。

玉簪石楠很熟悉,这里面大半都是莹月家常穿的衣裳,石楠挺高兴的:“姑娘——不对,大奶奶终于有衣裳替换了。”

那绸缎再美,不能就这么披在身上,需要裁剪缝制,能解当务之急的,还得是这箱子里的旧衣裳。

她就招呼人:“来,帮个忙,把这个箱子先抬进去。”

六丫头很恍惚地看看这两个从新奶奶娘家跟来的原班人马,她们面上是真的没有什么失望不满,再看莹月,那就更恍惚了——她团在第二个箱子旁边,暂时停了叨咕书名,捋着袖子往箱子里翻找着什么,全神贯注,眼神都闪闪发光,不看箱子单看她,得以为她守着的是一箱赤金。

候到这一波忙完,宜芳抽个空子,拐弯抹角地把自己的纳闷提出了一点,也是有试探的意思,石楠见她们帮了半日的忙,挺得力的,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瞒,痛快地给了回答:“没什么,我们太太就是这样的。”

给陪旧衣裳旧书就是徐大太太的为人,多正常啊。

宜芳:“……”她闷了一闷,“那大奶奶也——”

她看向已经换过衣裳,但仍旧只和那一箱子书较劲的莹月,不知该怎么形容,怕说不好得罪石楠,顿住了。

石楠半懂不懂,回答仍旧痛快:“对啊!”

她们姑娘,也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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