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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警铃响了,新来的护士小唐呼叫她:“楚医生!23号房病人紧急呼叫!”

楚瑟立即跑了过去, 23床的病人是个21岁的女大学生, 由于急性胰腺炎入院。早上刚刚做了一场掏脓手术,将坏死的胰腺脓肿液体引流了出来。但是24小时的观察时间还没到, 就引起了凝血功能障碍并发症……

楚瑟立马道:“小唐, 通知何主任,马上把病人转移入ICU病房!”

上了呼吸机、血滤机,病人的情况才渐渐好转。其实, 面对这种重症胰腺炎患者,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他们能做的也有限。

——所谓的胰腺炎, 就是胰腺内的活性消化酶被激活了, 开始不受控制分泌出胰淀粉酶、胰脂肪酶、胰蛋白质酶原等消化酶, 然后自己消化自己的脏器。结果就是破坏人体内的蛋白质结构,引发多器官衰竭。

除了用手术将已经感染引起的脓液引流出来,别的他们也无能为力。

忙活了半晌,天都快亮了, 病人的情况才稍稍好转。楚瑟检查了一遍,预定了明早进行第二场手术,才走出了ICU。

小唐正好轮到换班时间, 就喊上她:“楚姐, 你晚饭吃了吗?”

“还没呢!来, 我也到了下班时间了,咱们一起去吃。”楚瑟一边说着,一边脱下了白大褂,露出满是赘肉的肥硕身材来。

医院的伙食向来很好,楚瑟打了四五样荤菜,就和小唐坐到了一张桌位去。

期间,小唐问她这个女大学生什么个情况,楚瑟就鼓捣了下筷子:“她是一位进食障碍患者,前天吃得太多了,结果引发了急性胰腺炎。”

“吃得太多?!怎么会引发这么严重的病?”

楚瑟一边啃着猪蹄,一边道:“病人一直有胆结石,前几天刚好单位进餐,她吃了许多的肉,那么人体的胆囊为了排出更多的胆汁帮助消化,就会剧烈收缩。加上这个病人会催吐,这样一来胆囊分泌过多,结石就随着胆汁排了出来,堵在了十二指肠乳.头处,就引发了急性胰腺炎。”

小唐吃不下了:“这个女孩还没结婚呢,会不会死啊?”

楚瑟啃完了猪蹄,捧起了椒盐排条:“很难说,患者的胰腺消化液已经流入腹腔,对腹膜和其他脏器造成了损伤……这种病就算在国外,也是超过30%的死亡率,而在我们国内,十个送来的人里面有一半都抢救不回来的。”

“那,那她为什么要暴饮暴食?”

“这个年纪的女孩,都想要减肥苗条,就吃了吐,吐了吃,自己把自己的身体糟蹋了。”

说着,楚瑟捧起了最后的排骨汤,喝了一大口,额头上都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不过,我倒是挺同情她的。”

小唐瞪了她一眼:“楚姐,我也挺同情你的,怎么还没找男朋友哇?咱们医院的男医生这么多,不是硕士就是博士,你为什么不找一个”

“嗨,就我这200的体重,咱们医院哪个受得了我?”

小唐咬筷子:“你平时吃得太多了啊,少吃一点,不就可以变苗条了!”

“我还真是个特例,无论怎么吃都会发胖。”说完,楚瑟就端起盘子走到了领餐处:“王婶,再给我来碗饭!”

吃完了饭,楚瑟就跑进了厕所里,也开始了催吐。

刚刚才见识过病人催吐的下场如何,这一回就轮到自己了。不过她也没办法,只有用这种手段,才能将压力和戾气释放掉,人生又回归婴孩般的轻轻松松。

医不自治,说得就是她这种人吧——

明明知道这种行为有多可怕,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其实这么多年来,她有过多种上瘾行为,包括哈韩、打游戏、吸烟。后来这些瘾慢慢戒掉了,唯独催吐这种进食障碍,即使知道它是一个魔鬼,就是戒不掉。

楚瑟拿过毛巾,擦了一遍布满泪痕的脸,看到了深深的两个黑眼圈。

——就在二十多年前,那个女孩不堪小小的骨架压着两个成年人的体重,开始了催吐生涯。她觉得生活的烦恼:包括亲生父亲的冷漠、继母的欺凌、同学的殴打等等不幸……都是因为自己长得太胖引起的,后来她因此抑郁,因此节食减肥过度,继而患上了可怕的进食障碍。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她依旧无法自拔。

——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有个著名的“童年阴影”理论。认为一个人长大后,童年的伤害经历虽然已经远去,感觉它已经不存在了,但一不小心被某事触动,它还会跳出来,让你痛不欲生,甚至情绪失控、行为失控。

一颗参天大树,无论它的树冠长得多么茂密,如果树根出了问题,那也是摇摇欲坠。

而她,就是那一棵从根部腐烂了的大树。

***

洗刷完毕,楚瑟就赶回了医院。

小唐来外科急诊室回报23号病人的情况,看见楚瑟买了一堆的苹果,堆在一张照片下——

照片上的男子身姿挺拔,气宇轩昂,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正站在一棵樱花树下微笑。

小唐笑了笑,她不止一次看到楚瑟拿出这张照片来了,于是笑着走了过来:“楚医生,这是你的谁呀?长得挺帅的。”

“我的一位病人。”

小唐不明白了:“我还以为是你的男朋友呢!”

“不是的,他已经过世了。”而今天,6月3号,正是他的忌日。

她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病人的——那是她第一次挑战胸腹联合手术,缝合了整整三个小时,才把这条命从死神的手上救了回来。

后来,她才得知他叫薄瑾亭,是北大经济学博士,家财万贯,相貌俊美。然而一切都因这场车祸而改变了,一个大好前途的天之骄子,从此就沦为了轮椅上的残废。

偏偏老天爷还不肯放过他,各种后遗症接踵而来。

七年的时间,她把小薄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整整七次。几乎每一次,她都觉得他熬不下去了,可是人的意志力真的是不可思议,他一次又一次证明了生命的奇迹。并且笑着对她说:“楚医生,我只有在你的手术台上才可以安心。”

最后一次来医院,薄瑾亭向她告了白,说喜欢她。所有的护士都在起哄:“妈呀!真的是太浪漫了!太浪漫了!”

“楚医生,你的春天终于到了!”

“还是个博士生呢!男才女才!般配般配!”

但是煌煌的人群当中的楚医生是冷静的。介于种种原因,她没有回应他的感情,尽管这是人生中唯一结婚的机会,可是她宁愿错了过去。

后来才发觉:爱情本就是没有原由的,却已经天人永隔,只剩下思念的余地。

她把他的生命从二十八岁延长到了三十四岁,却没能在一场术后感染中挽救他。

从那之后,她就绝了什么成家的念头了。反正一个人也挺好的,至少不会重复童年的家庭悲剧。只是,每次独自在黑夜里把思念加深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会暴食症发作。多年的习惯成自然,已经习惯用食物来发泄一切情绪了——

送走了护士小唐,楚瑟就订了几份外卖,她吃下麻辣烫、烤肉拌饭……只有不断地享受美食,才可以减轻抑郁的情绪。让那些该死的童年阴影暂时偃旗息鼓,让那些惆怅的思念情绪暂时风平浪静。

但是——

猛地一阵绞痛感袭来,楚瑟眼前一黑,毫无防备地倒了下去。

凌晨三点,急诊室的大门还是打开了。

护士小唐哭着打电话:“急诊大夫楚瑟值班的时候忽然胃出血!血胰酶增高!全身水肿!孙大夫说她是急性胰腺炎!”

这一天,她没能坚持到自己的手术结束。

这种安安静静的女孩,虽然不哭不闹,可就是倔强到令人心疼不已。

于是说道:“楚瑟,我跟我爸爸妈妈说,把你接到我家来。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不会饿着你。”顿了顿,少年承诺道:“等我们长大了,再去找你的父亲和继母算账,好不好?”

“不好!”楚瑟终于开了口,口吻也不再冷漠,反而迸发出一种无与伦比的沉静来:“长大太漫长了,我等不了了。”

再说了,长大是多大?!十年吗?二十年吗?!

上辈子,她的确等了二十年,但是二十年后又如何?!楚闲林在加拿大当了富豪,张淑琴成了多伦多的贵妇人,他们都是人生赢家!而楚蕾楚畅都上了墨尔本大学,读了博士,功成名就,每个人都活得好得很呐……

等?!老天爷不会给你等的时间!

所以,她发誓:“我不会再犯错了,我不会再等了,惩罚就是要速战速决!”

杨明佑看她的双颊通红,情绪激动不已,就把住了她的肩膀——“小瑟!我知道你的妈妈死的冤枉,但是你冷静一点,现在你还太小了,没有能力独立。所以你不能跟你的父亲闹翻。你只有慢慢长大,积蓄力量,才能和你的父亲抗衡,明白了吗?”

但楚瑟打断了他的话:“明佑哥哥,你说,我还有机会等到长大的那一天吗?”

杨明佑愣住了,他却没想到这个问题——在楚家,楚瑟的处境可谓是四面楚歌,继母戕害下毒,弟弟妹妹各种刁难。楚闲林可能知道全部的情况,可是他就是讨厌大女儿,继而包庇了张淑琴他们的所作所为,等同于共犯。

在这种变态扭曲的家庭里,楚瑟不得精神病疯掉就是个奇迹了,她还能等到长大的那一天吗?

眼看着杨明佑答不出来了,楚瑟就悲凉地笑了笑:“你放心,我没,没那么脆弱,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谁也不会放过的,但我也不会伤害到自己的……”深吸一口气,她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我会请一个人帮我的。”

晚上回到家中,楚瑟打开了母亲留下来的《协和胸外科》。

她抚摸着母亲的字迹,是清秀的蝇头小楷,就像母亲的人一样漂亮端庄。

“妈妈。”

把笔记本搁在心头,仿佛还能体会到母亲的温度。

——有些话,她谁也不能说的,但若是面对母亲,那就倾述一回:

“我一直想凭借自己的能力,走出这段黑暗的日子。但是今天我发现我错了,那些仇人,不会站在原地等我的。”

她是个外科医生,人生的轨迹是四年读本科,四年去国外留学,回国复旦直博毕业以后,七八年泡在医院里做临床。不懂琴棋书画,没有其他赚钱的能力,更不会勾心斗角察言观色。所以就算努力十几年,到头来,也只拥有一双慈悲的手,却没有学会任何惩罚人的手段……

——现在说说复仇,也多半是小孩子闹闹脾气而已,归根到底,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报仇。

倒是有一个人,即使重病缠身,无法行走,也鼓动了家族中的两面战争,让恶毒的继母和弟弟的日子都不好过,逼得他们不得不逃到国外以求自保。若不是他死的太早了,上一辈子,薄家到底属于谁,还是个未知数呢!

只是这个人叫薄瑾亭,她最不想麻烦的薄瑾亭。

七年的时间,两辈子的相遇,她已经喜欢他超出了理智太多太多。可是理智告诉自己,和这个人联手,将会有很大的麻烦。别的不消说,若是长大以后才发现彼此的人生道路不配合,那么,谁禁得起那样的后果呢?!

“妈妈……我到底该怎么做?”

黑夜很长,她从月落一直坐到了黎明时分。

***

第二天,楚瑟早早来到了学校里。

薄瑾亭还没到,她就去操场上跑一跑,调整一下今天的心情。

昨天一整夜都没有合眼,一半的时间在想如何为母亲报仇,一半的时间在思考如何和薄瑾亭坦白,这两题都不简单,她今天要一起去面对。

早上的课程都比较无聊,她就用手撑着下巴发呆,一呆就呆了整个上午。

薄瑾亭还以为她在看外面的小鸟织窝,于是问道:“你很喜欢白头翁?”

“啊,那只鸟是白头翁?”

“嗯,是母鸟亚成体,公鸟的胸前羽毛是深灰色的,母鸟才是浅灰色的。”

“真好……”她无比羡慕道:“它们看到的世界,比我们都大得多吧……”

薄瑾亭没笑话她的天真,只是笑道:“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看更大的世界。”

楚瑟摇了摇头:“不必了。”

她是一个不自由的人,重重的枷锁困在身上,不得挣扎。

日光渐渐西斜,从早上第一堂课到最后一堂课,楚瑟都没什么精神。

放学时分,班上的人渐渐散去了,她还是撑着小脑袋,流连着窗外的夕阳和白头翁。

薄瑾亭一向陪她一起放学的,今天楚瑟不走,他也陪着她看小鸟。

——等到小鸟飞走的时候,楚瑟才开了口:“薄瑾亭,你可以解答我的一个疑惑吗?”

“什么疑惑?”

“上辈子,你的车祸肇事者一直没有找到,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肇事的缘故,是不是和你的家族有关?”

薄瑾亭出车祸以后不久,薄家就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薄谨礼,居然立即出国留学了。后来薄瑾亭去世了,薄谨礼才从法国回来,当中有什么古怪,只怕薄瑾亭是清楚的,她也或多或少知道一部分,只是不好意思问个明白。

而今,她想知道答案,关于他死亡真正的答案。

薄瑾亭倒是直截了当:“我的那个弟弟……脑子有点问题,总是被迫害妄想。所以他请了人干掉我,至于那场车祸,就是他和他的母亲一手策划的。”

“难怪,我说你家人的反应怎么这么古怪。”

薄瑾亭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楚瑟,我去世以后……我母亲她……过得还好吗?”

“还好,你爷爷把你母亲接了过去,说什么也不让你母亲一个人住了。”薄家老爷子是个讲道理的人,他觉得是自己家族亏待了郦辰君,所以让家人奉养了她。只不过,郦伯母一直沉浸在失去儿子的悲痛之中,不可自拔。

楚瑟想到这里,叹了口气:“你至少……还有个爱你的母亲。你不知道,我的母亲……”

话音刚落,她的眼泪先溢了出来。

止不住了,真的止不住了,悲伤就是一道洪水猛兽,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她坦白了,都对薄瑾亭坦白了,包括继母是怎么下毒迫害自己的,弟弟妹妹是如何不把她当人看待的,亲生母亲又是怎么死的,父亲又是怎么无动于衷的……其实每一件,每一桩,都是不折不扣的犯罪,都一起压在了她的身上。终于,铁打的楚医生也有这么情绪崩溃的一天。

薄瑾亭的脸色也渐渐苍白起来,他伸出了手,还未触及到她的脸庞,楚瑟就抓住了他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救生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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