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楚?
当日事起之时, 他就在沈独对面,当然看了个清清楚楚。只是他并没有想到,作为当事人与受害者的沈独自己, 却来问自己。

是他当时没看见,还是想要从旁人的话中,确认什么呢?

顾昭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也这么回视了沈独许久,似乎想要通过他面上寡淡的神情,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可也许是一无所获吧?

他慢慢地弯了唇一笑,然后说出了一个名字。

沈独听后,似乎是笑了一下, 又似乎没笑;似乎早有预料, 又似乎因此失望。但也有可能, 他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什么反应都没有。

就像是他说出来的不过一陌生人名字。

这一刻, 顾昭看不懂沈独。

本就是妖魔道上的事情,即便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沈独也不会将个中的内情和自己的计划对他言说。

所以顾昭也没问。

沈独也没再多问什么, 转身便走了。

在他背后,顾昭淡淡补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可这时候沈独已经去远了,也不知是听到还是没听到, 既没有回头, 也没有给任何回应。

他的轻功向来是最好的。

人向那崖下一纵身, 踩着山林间遒劲的古松, 没一会儿便隐没在缥缈浮动的云气间,没了影踪。

顾昭端端地坐着。

他一手按着那一根玉笛,一手却压在酒壶上,远远注视着沈独没了踪影,面上那一点总如春风般和煦的笑意,才渐渐地隐没。

压着酒壶的手掌翻过来,他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久久没动。

晴日晴光落了满身,云雾将光影拆散。

棋枰上的残棋未了,酒壶内还有残酒几杯,顾昭这么看着,眸底的光影胜似这风光山色,只低低的呢喃了一句。

“你信,还是不信呢?”

裴无寂。

这个名字,对沈独来说,到底还是有那么一点特殊的。倒不是有什么别样的超乎他控制的感情,只不过是……

花十年养条狗,总会多在意几分。

当这个名字从顾昭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心里竟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了。好像不是他,他不在意;就算是他,他心里也生不出什么多余的波动。

他不愿成为别人的垫脚石。

可这不代表着事情真的发生之后,他不接受。

人在江湖。

江湖有江湖的规则。

只要还在这里,只要选择了进入这里,就要遵守这里的规则:一入江湖,生死有命。你可以杀人,也得随时准备着被人杀。

天地万物弱肉强食的道理,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也因为条条框框更少,所以人性的本恶,甚而说兽性的本质,在这里变本加厉。

所有的道德与慈悲,都是强者才有资格去谈的。

一如他当年杀了裴无寂的父母,一如他又养了裴无寂十年;一如裴无寂为他效命十年,一如裴无寂对他动了杀心。

有时候,人的选择并没有一定的因果。

这一趟出去,他绕了一段路,才找到了东湖剑宗。

根本没花费什么力气,远远就看见了。

因为这帮人正在动手,地方就在不空山西面一座山岭的山脚下,刀剑相加,喊杀声震。

隔得远的时候还没觉得,等到走近了,沈独才发现,正与他们动手交兵的,不是别的门派,正是妖魔道!

这明显是场猝不及防的遭遇战。

妖魔道的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已经摆了一地的尸体扔在山脚下,剩下的数十人则借着地势,逃到了山上,一面打,一面退。

若不出意外,只怕也撑不了多久。

领头的那个,正是东湖剑宗的的宗主,提着一柄精铁所制的长剑,出手极其凌厉。

兴许是觉得胜券在握,必定能将眼前妖魔剿灭了,竟得意地大笑出声,朝着山上苦战的妖魔道众人叫嚣起来。

“池少主神机妙算,果真算得你等从此退走!看这回不取了尔等狗命,叫你们还敢胡作非为!”

“呸!就凭你?”

山腰上面一声冷笑,竟是个女子的声音,可说话委实不客气,句句都嘲讽到了极点。

“尖嘴猴腮怕死鬼!有本事你上前三步,看姑奶奶不拿了你狗头!”

“姚青?”

沈独便隐在东湖剑宗这些人的后方,对妖魔道上这些人的生死,其实并不怎么看重,也不觉得自己一定要去救。

可在听到这声音的时候,却是没忍住,有些讶异。

他想起先前从顾昭那边听来的话。

昨日妖魔道的人,以崔红、姚青两人为首,逼上了不空山,要天机禅院交人。如今又在这里听到姚青的声音,想也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了。

应该是离开的时候被人算计了。

池少主……

指的应该是池饮了。

此人年纪也不大,但武功不错,气焰颇高,乃是蜀地天水盟少主,武林世家出身。才出江湖没两年,便总想要当那武林第一人。

所以,顾昭很不喜欢这个人。

刚才见顾昭的时候,提及被他杀了不少人的守正宗,顾昭便说守正宗与池饮多有往来,人死再多也不管。

原来后来报的这东湖剑宗,也与池饮关系密切。

难怪了。

沈独微微挑眉,暂没出手,而是继续看着场中形势的发展。

姚青是个暴脾气。

虽是个女人,且还是长相清秀的女人,行事作风却比男人都要硬朗爽利,使得一手绝好的独门暗器,同时也擅长近身缠斗,本事很不差。

平日里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能噎死人。

那东湖剑宗的宗主毕竟是在正道上面混的,论嘴皮子功夫,哪里比得上在妖魔道上浸淫十数年的姚青?

没三两句就被激得红了眼。

这一下,仗着己方人多势众,大声呼喊,就要强压上去。

沈独看笑了。

他打地上捡了几块小石子,屈指一弹,第一枚小石子便穿过了林间缝隙,直接擦着姚青的脖子过去!

“啪!”

一声力度极强的脆响!

山林间,那穿着一身红色软甲的女人,顿时一怔,对危机的敏感,几乎瞬间让她头皮一麻。

回头一看。

竟是一枚平平无奇的石子,楔进了她身后的山壁之中,深极了!

这……

熟悉的感觉,一下就涌了上来。

姚青一张清秀的脸上还沾染着鲜血,大大的猫眼里闪过一种不敢相信的惊喜。还不待她有更多的反应,“嗖嗖”两声,又是两枚石子破空而来!

“啪!”

“啪!”

接连的两声。

前后三枚石子,正好形成了一个尖角向下的倒三角形。

真的是……

真的是道主!

若不是此刻正在与东湖剑宗交战的关键时刻,且还有外人在,姚青现在只怕已经直接尖叫一声,从地上跳起来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绝境里忽然发现了生机!

谁能想到?

又怎么可能?

人都传他们沈道主身受重伤,才逃到了天机禅院,可此刻看这三枚石子的准头与力道,便可知道,他身上绝对没有任何伤势啊!

疑惑和不解,伴着兴奋涌了上来。

但此刻毕竟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姚青用了最快的速度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看了看左右,目光闪烁间,已是杀机涌动,此刻只沉沉地低笑了一声:“都给我往后撤,撤到山道拐角那边去。”

妖魔道这边连姚青在内,只剩下十七人。

其余十六人哪里想到她竟然忽然下了这命令?那一瞬间,全都愣住了。

姚青英气的长眉倒竖起来,凶巴巴吼道:“怎么,傻了吗?叫你们退就退,还磨蹭什么?想找死吗?!”

众人有心想问,听得这话又不敢问了。

反正她总有她的道理。

得,那就边打边退吧,看她还有什么说道。

这一下,场中的形势,立刻变成了“一面倒”。

东湖剑宗这边层层压进,妖魔道这边却是节节败退,看上去完全就像是顶不住东湖剑宗忽然猛烈的攻势,要溃败逃窜了一般。

那尖嘴猴腮的宗主看得大喜过望,越发兴奋地让所有人既加强进攻。

山道也不是很长。

此山虽然不高,可山道的拐角却很险,一侧是山壁,一侧便是山崖,一不小心就会滑落下去,但从来路上是看不到的。

东湖剑宗众人,暂时还没有一个意识到危险。

沈独这般看着,只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一点也不慌张,直到瞧见那一群不知死活的追着妖魔道到了那道口上,他才云淡风轻地拔了垂虹剑出鞘。

“哈哈哈,看尔等还能逃到哪里去?还不速速受——”

“铮!”

剑吟鸣响,浑似龙吟!

最后一个“死”字还未来得及出口,已经被迫吞回了肚子里,一柄雪白的长剑自后方如雪白的虹光一般,自脑后插过,眉心穿出!

东湖剑宗宗主,惨死!

又一场屠杀,已然开场。

沈独一个人抄了他们一宗门的后路,原本节节败退的姚青这边,立刻跟着精神一震,在其余十六人傻眼的时候,她已经直接一拍腰间藏着无数暗器的口袋!

反守为攻,反逃为追!

“杀!”

原本清脆的声音,因为过度兴奋而嘶哑,却平白让人有种一腔血热的高亢!

在沈独身影出现的刹那,妖魔道这边十几个人便已经愣住了。

姚青这一声“杀”字出来,他们才一下被唤回了心神,一时间竟是情绪激荡,不能自已,纷纷控制不住惊喜地喊了出来。

“道主,是道主!”

东湖剑宗那些长老弟子,也不是人人都见过沈独。

初时看这后方来了强敌还未辨认出身份来,直到听得妖魔道那边一喊,才一下乱了心神,又兼之宗主已死,群龙无首,几乎瞬间就乱成了一锅粥。

妖魔道道主凶名赫赫,谁人能不惧怕?

先前还士气如虹,眼下简直丢盔弃甲!

沈独从后面杀过来,切瓜砍菜一样简单,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更不用说另一头还有姚青他们的反扑。

前后不过一刻多。

等他踩着满地横流的鲜血,从这头杀到那头,毫发无损地站到姚青面前的时候,地上已没有任何一个站着的东湖剑宗弟子了。

“道主!”

姚青扎着利落马尾,两只眼睛都在发亮,也没管自己手上、身上都还有伤在,直接双拳一抱,就半跪了下来,干脆地行了个礼。

“属下姚青,参见道主!恭祝道主安然无恙,功力又涨!”

“参见道主!”

在她身后,其余十六人也刷刷地跪下了。

平坦的山道上,到处是躺着的尸体,活着的其他人也都跪伏在他的脚下,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山林之间,天地之间。

竟有种孤独味道。

姚青是如今的间天崖右使,去年妖魔道的比试上,原本的右使崔红输了她一筹,丢了这位置。

可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人总是一起行动的。

沈独先叫她起来,又问:“崔红呢?”

“我二人奉裴左使之命,昨日上不空山逼天机禅院交人,撤出的时候分了两路走。崔红向东,我向西。只是没想到运气不好,在这里被东湖剑宗埋伏了。”

姚青起了身,手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可她也没看一眼,只从自己腰侧的皮囊中取出了一只小木盒,奉给了沈独。

沈独接了过来,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只将这木盒掀开,便见里面躺着一小盒小块小块的白冰糖。

他拿了一颗起来放进嘴里,很甜。

“咔嚓。”

牙齿咬下,糖块崩碎的声音极其清脆。

他舌尖舔着碎糖,眯了眼,似乎思索了片刻,才轻飘飘地笑出声来:“奉裴左使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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