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亮, 我翻了个身缓缓睁开眼, 枕边的冰凉提醒我皇帝早已离去。我瞬间惊醒, 慌忙从床上爬起来, 大声高呼将小桃红引了进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巳时末了, 娘娘。您可醒了?”小桃红一边说一边给我递衣服。

我忙不迭地穿衣:“已经巳时末了?小铲子呢?”

小桃红往外头一指:“小铲子正在外面等候您的召见。”

我的一颗心怦怦乱跳,难耐不安。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待小桃红替我梳妆完毕, 这才将在寝殿外等候的小铲子招了进来。

昨夜一时激动没把持住跟皇帝滚了半宿,所幸今晨没忘了吩咐小铲子跟到前朝探听消息。二哥今日上朝,皇帝势必会将由他和亲之事公之于众, 也不知早朝中是什么情况,二哥又有没有事。

小铲子恭恭谨谨地进来请安,小心翼翼道:“听海公公说,今日早朝可发生了大事。佟大人抗旨不遵,令皇上龙颜大怒, 狠狠斥责了他一番。”

我心里打鼓, 佯装镇定:“然后呢?”

“皇上盛怒之下, 削去佟大人的尚书之位。”

我浑身一震:“削职?”

小铲子摇头:“贬谪。”

“去哪?”我心下一定,疑惑道。

“止水城。”

我怔忡了许久,稍稍定过神来。皇帝下了这么大一盘棋,无非是要将二哥驱逐出大祁的政权中心。一旦二哥离开大祁远赴辛香国联姻, 等同于佟氏失去主心骨将群龙无首, 远离大祁的二哥也相当于被斩断了羽翼, 佟氏也就成了一颗腐锈的钉子, 意欲拔除轻而易举。

所以,二哥今日绝不会退让,他背后的势力更不能退缩,一定会将他保全下来。依目前形势,他们确实是保住了二哥,只是皇帝也绝非省油的灯。虽说逼亲不成,可此番却是连环扣。

皇帝借题发挥,肯定不单是贬谪那么简单。果然,听小铲子说起,原本确是应该是龙颜大怒之下削职待惩,只不过这些人将二哥保了下来,落得贬谪二字。

贬谪听着虽比削职强,可对二哥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想当初二哥仅仅只是离京数月各地赈灾,回到京城早已物似人非,几个月的时间足够皇帝肃清暗中的反对势力,也足够皇帝布下一盘大局。

他们终究是太小看皇帝了。此番贬离京城,二哥能否再回来尚且是个未知数。而这一次的针锋相对恐怕已经暴露出双方的底牌。二哥一走,剩下的人还能坚持多久?

无论对哪一边而言是喜是忧,对我来说确是个好消息。二哥去了止水城,山高皇帝远,不说二哥造不造反得起来,就是京城的皇帝还有没闲心功夫对付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二哥都不好说。就算真的杠上了,大不了干不过甩手跑路,还怕逃不出皇帝的掌心不成?!

妥妥的生路啊有没有!

我不禁惊诧,佑嘉皇帝还能想不到这一点?这分明是故意放水的节奏啊。难道他真的做到的,真的肯放过二哥?!

我瞠目结舌半天,深深怀疑……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枕、边、风?

幸福来得太快,实在令人有点把持不住啊!

我一边强忍着兴奋,一边将思绪来来回回重新整理一番,将每一个细节狠狠地琢磨一遍,生怕得意得太早漏掉什么关键的问题。

小桃红一脸看弱智地在我眼前挥挥手:“娘娘,您是不是昨夜太累了?这是几根手指?”

我拍开她的手,捧着双颊努力把上扬的嘴角抿住。小铲子离开之后,我转身滚回床上。一张床凌乱得一踏糊涂,忽略掉身子酸麻骨头疼痛,我的精神尚处于极度亢奋之中,激动过后却有些恍惚不定。

如果说前一天是一种天将塌下来的绝望,那么今天就是一切都迎刃而解的解脱。长期压在心底的事情终于解决,除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欣喜若狂,还有那么一种幸福来得太快的不真实感。

小桃红的眼珠跟随着我从床头滚到床尾,再从床尾滚到床角:“娘娘,您还要睡吗?再不起来准备的话皇上可就要来了。”

我愕然:“啥?!”

小桃红好整以暇道:“今晨皇上吩咐过,中午会过来与您一同用膳呢。”

“你怎么不早说!”我手忙脚乱地爬下床,赶紧催促小桃红给我梳理刚刚滚乱的长发。我坐在铜镜抬头,看见小桃红一脸古怪地盯着我:“怎么了?”

小桃红掩嘴笑:“娘娘,以前皇上说要来,最提不起劲儿来的那个人就是你。怎么今天您倒是最积极的那一个?”

我嘴角一抽,心虚道:“这不是顶着这头野鸡窝这副尊容不成体统,不能见人么……”

小桃红上下打量我一眼,眼底那股子暧昧看得我险些抬不起头来。我怒瞪她一眼,她立刻假装正经八百给我梳头,要知道皇后我恼羞成怒起来可是很可怕的!

为了不给这帮奴才嚼舌根的机会,午间皇帝来的时候我十分淡定地坐在花容亭中赏花,假装没有看见他。

皇帝落座以后,打量我的小脸一番:“眼睛好像不那么肿了。”

一句话险些令我破功,我一想起昨晚嚎啕大哭特别毁形象,又忆起那一声‘黑炭’好似犹过耳畔,还有香|艳火|辣的床上活动,脸不自觉就红了。

“不肿了。”我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皇帝勾唇,招手示意宫人可以开始上菜。

摒退宫人之后,小桃红和海公公手拉手在亭外守候,亭中就只剩下我俩。一院的美景和一桌的佳肴对我们彼此都不是最大的吸引。皇帝想什么我不知,我自昨夜之后,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可能存在很大的问题。

就好比说,我以为皇帝早把小时候的事给忘了,可他却说他从没忘过。

又比如说,听他的语气好像之前压根不知道我就是当年的黑炭一样……

然后我埋头苦思,究竟这中间的状况到底出在哪里?然后我深深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当年我到底有没有告诉过他,我真正的名字叫佟薇?

针对这个问题我几乎将整颗脑袋狠狠搜刮一遍,然后冷汗涔涔地发现……好像真的没有。

难道说,皇帝一直不知道黑炭是谁,也就是说他根本不知道我是黑炭?

这个问题憋在心里不吐不快,我放下筷子,引起皇帝的注意。他索性也放下筷子:“关于佟明容的事,你应该已经听说过了吧。”

我半晌才回过神来,皇帝中午特地抽空跟我吃饭,是要给我提二哥的事?

“确实听说过了。”我坦然道。我命小铲子去探听消息,既然事关前朝,皇帝自然心中有数。只不过……“可我现在想跟你说的不是这些。”

皇帝微怔,定了定神等待我的下文。

我斟酌其辞,尽量令自己的问题不那么突兀,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说咱俩……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皇帝静静地看了我良久,眉尾微垂:“我其实很不喜欢你这种小心翼翼的口吻。”

“……”我躺着中枪莫名其妙。

“如果你是黑炭,就不要这么跟我说话。”他满目阴霾,看着还有那么点受伤。

我的心中顿如激起千层浪,难以平复:“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皇帝目光灼灼:“好。”

我满脑子乱轰轰,本来心里琢磨出好些问题现在也变得乱七八糟:“你说你从没忘记过小时候的事,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皇帝郑重道。

我心头一紧:“那你当年娶我,难道不是因为我们小时候的约定?”

皇帝皱眉:“不是。”

我无语:“那你为什么要娶我?”

皇帝沉默片刻:“因为你是佟相之女。”

“所以你一开始根本不知道佟薇就是黑炭,黑炭就是佟薇?”

“……是。”

我怄得险些吐血三升:“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黑炭的?!”

这一次皇帝没有立刻回话,伸手招来海公公。我莫名其妙地看见海公公递来一叠信函,有的纸张泛黄,看起来有时年日。

“今日你不问,我本也打算跟你说这件事。”皇帝木着脸盯着手中的信,神情古怪地闷哼一声,“这是这些年来我搜集到的关于‘黑炭’的消息。”

我一听就糊涂了,从他手中夺过那叠信,一封封拆开来看。

然而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我险些要仰头对天长叹。这里面说的哪是‘黑炭’,分明就是我大哥的老婆、我明正言顺的大嫂白丁香好吗!

我双眼从信上移向皇帝的脸上。他一脸面瘫,乍看之下没啥表情,实则双眼对上我的时候有那么几分飘忽。我再回想起当初大哥和白丁香成亲,皇帝那令人琢磨不透的神情和态度,一度令我怀疑他不是暗恋我哥就是暗恋我嫂,结果真相大白,纯粹是摆了个大乌龙,表错情了!

亏我当日还小小嫉妒了白丁香一把,狠狠灌了一肚子无名醋,可原来皇帝是把白丁香当成我、啊不,当成‘黑炭’了!

我有些无语,可占据心底更多的是甜蜜。所以说皇帝不是把我忘了,他自始至终还惦记着我,只是认错了人表错了情罢了!

我笑咧咧地捧着信,虽然信中提的是别人,可我却美滋滋地逐一看了个遍。

皇帝兴许是有点老脸挂不住,把信从我手中抽离:“别看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一时没防备就被他夺了回去,老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见他不自在地别开脸,我顿觉心情大好:“哦……所以你是因为发现白丁香不是‘黑炭’,所以才转移注意力发现的我?”

“当日在御花园遇见她,她提醒了我。”皇帝幽幽道:“这件事确实是我的过失,因为我从未想到黑炭就是你,也没有想过黑炭一直就在我身边。”

我悻悻然地摸摸脸。确实换成是我,也绝对没办法把当初那个活蹦乱跳乌漆抹黑的小猴子和名满京城的大家闺秀柔弱千金相提并论,而且当初我虽未借白丁香的名号招摇撞骗,可确实有不少人一见我那身造型就把我当成白丁香,莫怪乎皇帝打一开始就查错了方向。

所以他的心里其实是有我的,只因为这其中的种种误会……

可我没高兴太久,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一时失神,颓然地垂下脑袋。

其实……

有什么好高兴的?他真正喜欢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当年的那个黑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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