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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拍拍叶清溪的肩膀,她当然知道叶清溪有多害怕, 对于无法掌控的事,感到害怕是应当的, 洌儿不知何时就会发疯,伤人伤己, 若非他是她的儿子,她也会敬而远之。可为了她的洌儿, 其余人怎样都好。若她的洌儿将来能有起色或是完全好起来,她自然会给叶清溪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如今的些许恐惧不过是获得荣华的小小代价罢了。

“那便好, 辛苦你了。”太后道, “你放心, 我会着人照应着你, 若出什么事, 我会及时赶过去。”

叶清溪怔怔点头, 不然她还能怎样呢?

“那……在皇上发作的时候可不可以用一些束缚方法?”叶清溪再问。要是能在皇帝躁狂发作时及时将他控制住,她的人身安全会有保证,也能让皇帝无法伤害自己和他人。

“这个怕是不行。他是皇帝。”太后没给叶清溪任何希望。

叶清溪苦着脸应是,她技能不足,又不能控制病人, 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地狱难度的“试试”。

太后在叶清溪答应下来之后便放下了心里的大石, 她在外间勉强可以看到他儿子的孤独身影, 此刻他依然抱着自己在低低地啜泣,就跟以往一样,听不进周围的任何话。

叶清溪也顺着太后的视线看了过去,既然没有了退路,她便只能前进了。

“他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多久?”叶清溪问道。

太后想了想回道:“大约四五天吧。”

“那躁狂亢奋的状态呢?”叶清溪又问。

太后道:“我先前并未仔细数,大约也是差不多的。”

“那在躁狂或抑郁的状态发作间隙,他有没有正常的时候?”叶清溪再问。

太后没有立即回答,什么叫做正常的时候呢?她一时间竟也无法判断了。

“这个……还是今后由你来观察吧。”太后道,“他如今这种抑郁状态时什么事都做不了,另一种状态时还勉强能去听课做些事。”

叶清溪点点头,毕竟从来没有真正做过心理治疗,她心里很是没底,只能尽可能地通过询问预先了解皇帝。

“他平时会有物质成瘾么?比如酒?”

太后点头:“他躁狂时偶尔会喝酒,喝到大醉为止。”

“是先躁狂再喝酒,而不是先喝酒再躁狂对吗?”叶清溪问得很详细,她得先排除他的躁狂是酒精导致的这一可能。

“没错。”太后又应道。

“他小时候受过什么不同寻常的刺激吗?”叶清溪问。

太后沉默片刻,似乎正在回想,她想到叶清溪先前说的基因和环境的理论,片刻后说道:“在我的记忆中,应该是没有的。”

叶清溪注意到太后一瞬间的不自在,苦苦思索着前期她还能做什么。她倒是想跟皇帝直接对话,但这会儿他这种完全孤立的状态她跟他说话没用,而躁狂状态时她觉得她一说话可能就被他打死了。

唉,揽下这事的她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有没有自杀倾向?”

太后想了许久才摇头道:“没见过他想不开。”

叶清溪想,自杀倾向或许还没有,但自残倾向肯定是有的吧,她就亲眼见着他用烛台伤了自己。

“你上回平息了洌儿躁狂状态下的怒火,有什么诀窍么?”太后问她。

叶清溪想到那时候的自己简直跟傻子一样二,只觉得没脸见人了,太后偏却问起她的诀窍……她哪来的诀窍啊?

“大概是跟着他的思维走?”叶清溪不怎么确定地说。她记得当时皇帝思维奔逸,注意力又相当容易转移,她那些反应和回答,只是刚好跟皇帝的思维契合了吧。

“这样……”太后沉思,随即释然,既然有叶清溪这个专业的来考虑对策,她也没必要为难自己。她希望不久之后看到的,会是一个正常的儿子,而不是如同今日这般让她无所适从。

皇帝的抑郁状态会持续好几天,而一旦到了这种时候,他几乎没有食欲,睡眠状态也很糟糕,昨日太后是让太医开了具有安眠成分的药才让皇帝睡下去。而到了白日,更难办的是怎么让他吃东西。有时候他会吃一点东西,但很多时候没人帮他他就想不起来饿。

太后让人将膳食端入寝宫内,看着叶清溪道:“这种时候他通常没什么食欲,硬让他吃他会发脾气,只能哄着吃,你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更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吃药啊。

叶清溪摇头道:“哄也好,先让他吃饭吧。先帮他建立起规律的作息时间……不过如果没有他本人的配合,治疗很难进行下去,至少得让他知道他生病了,他个人也得有意愿配合才行。”

叶清溪觉得这点十分难办,如何跟一个古代人解释他有精神障碍?患者本应该对治疗师给予充分的信任,才能让治疗有效果,但目前她跟皇帝就是互相陌生的关系,他不知道自己得病了,更没有治疗意愿,她没法强行帮他啊。

“而且,他必须建立起对我的信任才行。”叶清溪为难地说。

太后想了想道:“若将你以女官的身份安排在洌儿身边,身份上不太合适……就说你是我的远房侄女吧,你暂且当他的表妹,慢慢与他熟悉起来。”

叶清溪只得点头,若说是表妹的话,他总不至于随随便便打杀她吧?她见他在面对太后时,还是有些克制的。

在内侍轻言细语的哄劝下,皇帝还真吃下了一些东西,不过并不多,再让他吃,他也不理,径直上床躺着去了。

太后见自己儿子开始理人了,便走上前去道:“洌儿,这是母后的远房侄女,名叫叶清溪,母后将她接进宫来陪伴母后。”

皇帝眼眶还有些红,他那漆黑的眼珠子慢慢转了过来,直勾勾地看着叶清溪,在后者紧张得都快忘了呼吸时,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叶清溪想,他应该是没有认出她来。

“你是他的表哥,今后可要多照看她。”太后又道。

皇帝又一次看向叶清溪,眼珠子一动不动,十分瘆人。

叶清溪干巴巴地说:“表、表哥好。”

皇帝应了一声,没再看她。

太后又道:“今日御花园花儿开得正好,洌儿你带着清溪出去走走。”

皇帝没拒绝也没答应,只是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太后瞥了叶清溪一眼,后者忙清了清嗓音道:“表哥,陪清溪出去走走吧。”

皇帝又看了叶清溪一眼,被子一拉盖住自己的脑袋,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隐隐有了丝委屈的味道:“不想动。”

太后无奈地看向叶清溪,想让她想想办法。

叶清溪还记得前两次皇帝的狠厉,如今的他虽然看起来软绵绵的,可她也没胆子跟对方撒娇啊,他们根本就是陌生人!

“表哥……清溪刚来皇宫,哪里都不熟悉,就麻烦表哥了。”叶清溪满脸僵硬地劝说道,“如今春光正好,不去走走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景色?”

被子底下的身影一动不动,就在叶清溪即将放弃的时候,皇帝忽然掀开了被子,看了眼叶清溪道:“好。”

太后立即道:“来人,替皇上更衣。”

叶清溪先出去回避,太后同样出来站在叶清溪身边,原先哭红的双眼已恢复正常,又成了那个雍容的太后。

太后微微颔首:“清溪,洌儿便交给你了。莫让我失望。”

叶清溪心头一跳,不知怎么的她似乎从太后的话里听到了一丝肃杀意味。她抬头,只见太后正温和地笑望着她道:“我相信你,清溪。”

叶清溪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她真希望自己也能有太后这样的信心啊。

太后上下打量着叶清溪,见她还穿着女官的衣裳便道:“让翠微也带你去换身衣裳吧。”

叶清溪被翠微带去换了身淡粉色的衣裳,又往脑袋上别了些首饰,便多了一丝娇俏可人的意味。

不一会儿,一身金边玄衣的皇帝走了出来。他面上木然没什么表情,走两步路似乎都相当费劲,见了叶清溪也只是横过来一眼,便兀自向前走去。

“太……表姑母,你不同我们一道去么?”叶清溪见太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忍不住问道。

“不去了,我不在,你跟洌儿也能尽快熟识起来吧。”太后道。

叶清溪没办法,只能匆匆跟上皇帝,在距离他三步远的位置,心里想着该怎么“熟识”起来。

皇帝一路走到御花园,最后上了假山的凉亭,沉默地坐了下去。

叶清溪见他目光专注地看着下方,不禁心中一跳,虽然太后说没见过他想不开,可说不定他早已经有了想法有了计划,只不过没有真正实施呢?

“表哥,这里好高好吓人啊,我们还是下去吧。”叶清溪挡在皇帝视线之前,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皇帝怔怔看着她,忽然问道:“我母后是不是很喜欢你?”

叶清溪不知他什么用意,犹豫了片刻说:“还、还可以吧。”

皇帝站起身,慢吞吞走到叶清溪跟前,掐着她的下巴左左右右地打量着她,片刻后说道:“我记得你。”

叶清溪呼吸一滞。

皇帝漠然道:“我母后让你进宫来,是不是想让你当我的妃子?你去跟母后说,我同意了。”

叶清溪:“……”这哪跟哪啊!

“表锅……”叶清溪下巴还被掐在皇帝手里,说出的话含糊不清,她只得道,“先放开窝……”

皇帝松开叶清溪,她忙道:“表姑母就是让我来陪她,并不是表哥你以为的意思。”

皇帝盯着叶清溪看了好一会儿道:“哦。”

……然后呢?

“我要是推你下去,我母后是不是会很生气?”皇帝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如何似的轻描淡写地问道。

叶清溪却心惊肉跳:“表哥……你、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皇帝忽然坐了下来,侧头看向凉亭外,一时间也没再继续先前的话题。

叶清溪神情紧绷地站在一旁,她这算是捡回一条命了没有?这皇帝啥意思啊!有病啊!

……哦对的,他确实有病。

叶清溪不好让翠微等她,且她也不太愿意直面分别的难过场景,因此将先前买的包银发簪给了邻居,请他转交,并请邻居转告,说她的贵人亲戚找来了,她得离开了。随后,她便跟着翠微往宫里去。

这回翠微倒是开始跟叶清溪搭话了,不过说的多是小皇帝让太后费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说得说着翠微便抹起了眼泪。叶清溪听得心里也有些难过,生个儿子是皇帝,打骂不得的,怎么管呢?一个人精神障碍,基因的问题占了大半,不定什么环境刺激便让它表达出来了,防不胜防。也不知皇帝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模样的,到今天为止,太后也不知为此操了多少心。

等马车入了宫门,当叶清溪从翠微口中听到一个消息时,她那原本就紧绷的情绪简直要崩裂了。

“太后居然和皇上住在同一个宫里?”叶清溪震惊道。

翠微道:“自皇上十一岁登基以来,太后娘娘便搬来乾清宫与皇上同住,与摄政王共理朝政,只待皇上大婚后再搬回景仁宫去让皇上亲政。”

不过如今皇上这喜怒无常的模样,太后怎么也不可能放心让皇上亲政,因此连皇上的婚事也故意拖延。太后坐镇乾清宫的另一个目的,便是控制住宫里的内侍和宫女,防止他们乱嚼舌根,免得皇上的“暴君”之名传了出去,引发不可想象的动乱。

这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

叶清溪感觉自己仿佛被重锤敲了一记,莫名有种被坑了的感觉。先前她按照一般的想法认为太后与皇帝是分开两个行宫居住的,那么她跟在太后身边,只要躲得好,见不着皇帝的面就不会激起他的记忆,万一他真想起了她也能有太后罩着。可如今呢?她除非足不出户,否则在宫内溜达时都可能遇到皇帝……前途堪忧啊!

她想起之前两次入宫都碰上了皇帝,她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够好,又被思维定势限制住了,这才没往那方面想,如今想来真是追悔莫及。

可是难道她还要再提出宫回去的事?这个选择她之前就想过了,对她来说也很有风险,她不敢选啊。

叶清溪又是纠结了一路,等回过神来,她已随翠微回到了乾清宫。

只是宫内却有些不同寻常的喧闹,叶清溪下意识想起数日前她来时见到的那一幕,心头顿时一紧。

翠微眉头一皱,拦住个宫女斥责道:“怎么回事?如此乱糟糟的不成体统!”

那宫女一脸慌张,见是翠微忙说道:“皇上又闹起来了,太后娘娘在拦他呢!”

翠微一怔,也顾不得叶清溪,忙快步往正殿跑去。

叶清溪犹豫了片刻,想着跟着翠微还安全些,便连忙跟过去。

正殿之中一片混乱,叶清溪一眼便看到先前那个暴戾的皇帝正跟太后纠缠在一起,边上围了好些内侍,却没一人敢上前。翠微面色一白,慌忙冲上前去,而恰在此时,皇帝忽然猛地用力推开了太后,高高扬起手中的烛台。

“娘娘!”

就在此时,叶清溪看到了皇帝的脸,他清隽的脸上却满是泪水,曾经阴森的双眸此刻幽然如黑洞,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手中的烛台没有落在太后身上,却狠狠地往自己手臂上划去。

翠微慌忙去扶踉跄倒地的太后,而太后却惊呼一声“洌儿”,冲上去一把抓住皇帝手中的烛台,往旁边一丢,又连声吩咐道:“快、快去宣太医!你们这些废物,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皇上回寝宫?”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唯有两人冷静得如同置身事外似的。一人便是作为当事人的皇帝,他坐在地上,对于太后扶抱着自己的姿态一无所觉的模样,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鲜红,神游天外。而另一人则是叶清溪,她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甚至跟皇帝视线对上了,可她知道,皇帝根本没有看到她,更没有注意到她。

皇帝不争不闹,很快便被众人送回了寝宫中,叶清溪没有跟过去,直到翠微想起她来,她才轻声道:“太后好辛苦。”

翠微面色疲惫,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你随我来,先安顿下来。”

叶清溪换上宫女的服饰,被安排在了宫女居住的偏房,不过是单独一间,算是优待了。宫里的条件再差也比外头的好,对此叶清溪也没什么想法。等她安顿好了,太后便让人来叫她过去,神色间倒没了刚才的痛苦,只留了一丝疲惫。

“先前让你看笑话了。”太后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洌儿有时会像这样发作,伤人也就罢了,偏要伤己,不拦着不行。”

“珍姐你辛苦了。”此刻翠微不在,叶清溪轻声安慰道。

太后摇摇头:“要是他能好起来,我再辛苦也无所谓。偏偏一年年过去,他的情况却一年比一年严重。如今我活着还能看顾一二,一想到哪天我死了,旁人只会畏他如虎,甚至可能想着弑君,我便难受得心窝疼……”

如今洌儿已经十七,岁数渐大,摄政王时不时与她提及让洌儿亲政之事,却被她以洌儿年岁尚小给拒绝了。为此她听闻朝堂中有人暗地里谈论她是想窃取萧氏江山,当历史上第一个女皇帝。她是架空穿,这个世界并没有出过什么女皇帝,可她也没什么野心去争这个第一。但洌儿的病,她却又不能同旁人讨论,若不是叶清溪的出现,她真当是束手无策。

叶清溪也不知怎么去安慰太后,看到这个皇帝的症状,她隐约有些想法,但她若真猜对了,太后只怕会更难受吧。有不少心理疾病不配合药物治疗是治不好的,可这时代哪来的精神治疗药物?

太后看了眼叶清溪,这个年轻的穿越后辈还不太熟练于隐藏她自己的情绪,她看出对方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等了会儿却没等到。她并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急切吓到了对方,这已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从今天前你便担个女官的名,倒不用做什么事,偶尔来陪我聊聊天便好。”太后道,“洌儿虽与我同住一宫,却从来不会主动来我住的东暖阁,你安心。”

叶清溪想大概是翠微把她听到太后和皇帝同住一宫所表现出来的震惊告诉了太后,太后才会如此解释安慰她,她只觉心中熨帖,想了想还是把自己那不成熟的判断压回了心底。

她的专业课才学了那么点,还没毕业,又怎么能随便给出什么诊断呢?那简直是在害人。

太后今日实在疲累,跟叶清溪说了几句便让她回去了。不一会儿翠微进来,关切地说:“娘娘,方才皇上可伤到了您?”

太后摸了摸手肘,不怎么在意地说:“不过是轻轻磕了下,无妨。你再找两个信得过的内侍去在皇上身边守着,他醒了便来禀告一声。”

翠微应下,太后却依然忧心忡忡的模样。她想起她来之前的那个世界,明朝时曾经出过几个宫女联手想把皇帝杀了的事,她这儿子如此喜怒无常,她真是怕有人受不住了也动手伤他。

“娘娘,依奴婢来看,叶姑娘要不了多久便会主动提出帮助皇上的。”翠微道。

太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叹道:“但愿如此。”

在皇宫的第一晚,叶清溪睡得有些不大安稳,睡梦中似乎总有一双了无生趣的双眼静静地注视着她,她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夜里也不知惊醒了多少次。

天亮时叶清溪虽疲惫,却犹如大赦似的起了床。她担了个侍寝女官的名头,但太后起居并不需要她动手,翠微大概是跟其他宫女说过什么,也没人来给她这个新人穿小鞋或者怎样,她在房间里待了会儿,便有小宫女过来说太后寻她过去。

到了地方叶清溪才知道,原来太后是找她过来吃早饭。早膳一共十八道,太后身边有翠微伺候着,叶清溪虽然也坐下了一起吃,但毕竟不敢太放得开。早饭吃到尾声时,忽然有内侍匆匆过来禀告,说皇上醒了,但情况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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