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 叶清溪脸上的伤便清洗过上了药膏, 又拿干净的布包好了。她不用看镜子就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滑稽,布要固定只能在头上缠一圈,因此她虽然只伤了面颊, 却像个伤了脑袋的重病号似的。
萧洌却似乎完全不觉得她这副模样有什么好笑的, 处置完伤口后神情便有些怔怔的。

叶清溪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也并不想通过由他说明的方式知道, 便故作惊讶道:“表哥,你的手出血了!”

萧洌先前射箭时用力就没注意伤口, 本就是草草包扎的,如今鲜血渗了出来, 看起来触目惊心。

“表哥,我来帮你!”叶清溪从床这个高危之地翻身而下,紧张地说道。

萧洌下意识拉住了她。

叶清溪望着萧洌的双眸道:“表哥,你帮我处理了伤口, 这会儿轮到我帮你了。不要拒绝我, 好不好?”

萧洌没办法拒绝这样殷切期盼着的叶清溪, 慢慢松了手,目光随着她移动,见她走到门口吩咐了几句,并没有走出他的视线,他便觉得心安了不少。

叶清溪能感觉到萧洌的注视, 但看就看吧, 只要他不过来, 她就能淡定自若地任由他看下去。

在让人再弄来干净的水和布之后,叶清溪又继续磨磨蹭蹭地叫人准备膳食,事无巨细地说明哪些食物不要做,哪些食物可以做。等说得差不多时,干净的水和布便准备好了,她让人端进去,转身回到萧洌身边。

“表妹,让你费心了。”萧洌自然听到叶清溪在门口详细地叮嘱人食物的事,并不知道她是为了拖延时间的他只当这是她对他的关心,心中自是熨帖无比。

“应该的,表哥。”叶清溪笑了笑,“把手给我。”

萧洌乖巧地伸出了他的两只手。

叶清溪拿剪子将染了血的布剪开,动作轻柔谨慎,时不时观察萧洌的表情看有没有弄疼他,之后又细细地擦拭着他的双手。萧洌的基因很好,自小又养尊处优,那双手纤长白皙,就是去做手模也说得过去。相比之下,叶清溪在这个世界的身体并非什么富贵人家,手上的皮肤略有些粗糙,这还是她养了三个月的结果,跟萧洌的手比是相形见绌。

许久之后,叶清溪终于替萧洌更换了药膏,又将他的伤处仔细地缠了起来,免得蹭到什么不干净的。

在叶清溪专注地处理萧洌的伤时,他只专注地盯着她。他的目光从她的额头慢慢滑下,在她挺翘的鼻尖上停留了一瞬,又往下落到她红润的唇上。有意无意的,他几次三番失败于此,如今盯着看了会儿,渴望仿佛更强了些。他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往上回到她的眼睛上。她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大而圆,明亮清澈,他能从她的眼里看到一个清晰的自己。此刻她垂着视线,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双眸,他忽然记起被她盯着看时的那种悸动。

在叶清溪最后系好他手上的绑带时,他忽然反手用力抓住了她的双手,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手被握住,叶清溪心中警铃大作。她就像是山林间被盯上的猎物,定定回望着萧洌,身子僵硬,不同的是警醒的猎物会伺机逃跑,而她却不能做出逃跑的举动。

就在萧洌越靠越近时,叶清溪忽然觉得鼻腔里有些发痒,忙撇开头打了个喷嚏。这一打仿佛停不下来了,她隔一会儿就打个喷嚏,眼眶红红的。

“表妹?”萧洌起先有些茫然,过会儿见叶清溪不见停的,霎时紧张起来。

叶清溪忙捂着鼻子退后了好几步,隔着段距离断断续续地说道:“表哥,阿嚏!你、你别过来……阿嚏!”

萧洌当然不肯听叶清溪的,他一步跨过二人间的距离要去碰她,可叶清溪一个矮身就躲过了他的手,飞快向外头跑去。

此刻叶清溪的心情正如她飞奔的身姿般雀跃,她还正愁该怎么跟如今的萧洌相处呢,结果瞌睡就送来了枕头。“毁容”说不定还挡不住他,但生病总可以了吧?而且在这事上,她是有天然盟友的。

叶清溪跑出了房间,见翠微在不远处,她忙跑了过去,一下子躲到她身后。

翠微自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叶清溪后头萧洌追了过来,还当叶清溪又一次惹恼了萧洌,忙身子一挺站在叶清溪跟前。

此时叶清溪开了口:“翠微姑姑,我似乎是病了,我不愿把病气过给皇上,还请姑姑帮忙拦着点!”

翠微作为太后的心腹,自然知道叶清溪陪着萧洌过来是做什么的,如今京城内天花零星有爆发,虽尚不严重,可谁知今后会如何?皇上从未得过天花,万一被感染了,那可是危及国祚的大事。叶清溪说她病了,虽然还不知是什么病,但小心些总没错的,无论如何她都要拦着皇上!

“你让开!”萧洌一看到翠微就没什么好脸色。

叶清溪躲在翠微身后,倒也不会让翠微一人独自单挑萧洌,遮挡着自己的口鼻在翠微身后对萧洌道:“表哥,我病了,许是出去了一回被人过了病气。我不能再将病气过给你,在我病好前,表哥还是离我远些吧!”

“我不怕!”萧洌急急道。

“可是我怕啊,表哥!我不想成为一个罪人。”叶清溪低声哀求道,“表哥,别让我为难好不好?过几天我病好了再去陪表哥。”

“不行!”萧洌却不肯松口,“我身强体壮,你的病气过不到我身上。”

翠微道:“皇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前几日您才大病初愈,身子还弱着,可千万不能冒险,别辜负了叶姑娘的一番心意。”

“对啊表哥,若是你因我而生了病,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还怎么有脸待在你身边?”叶清溪情真意切地恳求道,她这话也不算太夸张,她是来给萧洌治病的,要是不但没治好他的病,反而把自己的病传染给了他,怎么都说不过去啊。

“你不会将病气过给我。”萧洌肯定地说。

“皇上,请您三思啊!”翠微说着,给一旁的徐威使了个眼色。

徐威看萧洌跟叶清溪二人僵持,其实不大愿意掺和一脚,可他毕竟身上有职责在,得了翠微的眼神暗示,他也顾不得太多,毕竟皇帝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陛下,叶姑娘的病看着过两日便能好了,您只消等上几日便好。”徐威道,“您的身体最是要紧,还请您三思!”

眼看前面挡着的翠微和徐威二人不肯让开,萧洌面上的戾气越来越重。

“你们都不肯让开是不是?”萧洌怒斥一声。

叶清溪看看僵直身体一动不动的翠微和徐威,心中叹息不止。要是一般人,她用自尽来威胁大概能将人劝退了,可对面是萧洌,她如今明白“抛弃”对他来说个违禁词,她自然不敢拿“自尽”这种赤.裸裸的在他看来是“抛弃他”的举动来威胁他后退了。

“表哥……”叶清溪泪眼汪汪地看向萧洌。

萧洌神情一滞,忙伸出手来:“表妹,你过来,我不怕的。”

“表哥,我不想害你啊,你就成全我吧……”叶清溪又打了个喷嚏,眼眶更红了,再配上她凄凉的语气,听得人揪心不已。

“表妹……”萧洌见叶清溪这个模样,也有些不忍心了。

叶清溪看出萧洌的动摇,忙再接再厉道:“表哥,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我一定尽快好起来,不让表哥担心。”

萧洌看了眼挡在他和叶清溪之间的徐威和翠微,再看向满脸期待难过的叶清溪,又犹豫了许久,才终于点了点头。

“好,我不过去。但你们,必须给朕照顾好清溪,若有一点闪失,朕唯你们是问!”萧洌对徐威和翠微二人厉声道。

徐威和翠微见萧洌终于妥协,心中大石纷纷放下,各自应是。

虽说萧洌答应了叶清溪不过去,可也死活不愿意就此离开。他顶多就是愿意跟叶清溪保持一定的距离,看徐威让人把住持请来,又请住持为叶清溪把脉,等住持说叶清溪是偶感风寒,需卧床休息几日,也不曾离开。

叶清溪躺上了床,她稍微一偏头就能看到房门处站着的萧洌,他就笔直地站在那儿,盯着她看,仿佛她随时就会消失似的。

……这是闹哪样啊!

叶清溪心中无奈极了,她此刻开始咳嗽起来,趁着刚咳好还没开始下一波,遥遥对萧洌道:“表哥,你快去歇息吧,我没事的。”

萧洌道:“我就守在这儿。”

有皇帝给自己守夜的这种待遇,真是……完全不想要啊!

“表哥,见你如此辛苦,我内心惶恐,只怕病好得更慢……”叶清溪道,“表哥,我真没大碍,你别守着我了,你要是因此受累生了病,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叶清溪说完就是一阵快把心脏都要咳出来的剧烈咳嗽,等暂且停下时,她喉咙痛得要死,因缺氧而头晕眼花,真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死掉了。

“表妹!”萧洌见叶清溪如此难受想要靠近,却被他身边的徐威拦住了,他恶狠狠地瞪了徐威一眼,到底没有再上前,只是露出了一副感同身受的痛苦模样,最终还是退后了一步,又一次叮嘱道,“清溪,你好好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萧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而被病魔侵袭的叶清溪顿时觉得身体仿佛轻松了许多。

叶清溪让其他人都先出去,只留下了翠微。

“翠微姑姑,麻烦您尽快跟太后说一声,我这边已经快顶不住了。”叶清溪咳了好几声,一脸为难道,“没有太后坐镇,我根本毫无办法。”

翠微皱眉想了想道:“叶姑娘来之前,除了太后娘娘,再没有人能让皇上如此……如此听话。奴婢觉得,叶姑娘似乎是低估了自己。”

叶清溪一直觉得,是太后高估了自己,她被逼走到如今这一步,下梁山这种好事是想也别想了,晚点被弄死都算是老天开眼了。

“翠微姑姑,今日您也看到了,您真觉得皇上是听我的话?”叶清溪道,“这不过是假象罢了,皇上于我是移情作用……”她知道翠微听不大懂,也不太想解释太多,便简单地说道,“他对我的情,并不像如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是男子对女子的倾慕之情,不如说,我是他在溺死前所能抓到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他别无选择。”

翠微确实不太懂叶清溪的话,但她大概明白,叶清溪是想说,皇上对她的情十分脆弱,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被打断吧。

“但至少如今,皇上是听你话的。”翠微想到太后为皇上熬白的头发,郑重道,“至少如今,请叶姑娘多想想太后娘娘的期盼。”她顿了顿,再道,“不过,叶姑娘的话,奴婢自然会为叶姑娘传到。”

“多谢。”叶清溪笑了笑。她当然没指望说服翠微就此相信自己的无能为力,但至少她已经将她的态度表达出去了。她觉得,一定没有治疗师像她一样苦逼,一是被自己的内心所谴责,没有金刚钻偏揽下了瓷器活,二是要跟患者玩心眼,要让他信任她又不能真让他对她怎样,三是要提防患者家属,要是太后以为她借着治疗之便对她儿子下手,那即便是同乡,她的未来也是一片黑暗。

叶清溪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困在一个黑色的盒子中,光明的康庄大道?不存在的。她甚至只能给自己找个狭小的栖身之处,能苟延残喘就不错了,除了走一步看一步,她还能如何?

等送走翠微之后,叶清溪独自吃了点东西,便躺下倒头就睡。今天她往人群里钻了那么久,后来害怕萧洌走丢了,回来后害怕他对她发火,再后来害怕他会拿箭射死她,不生病才是奇怪的吧?

她此时还忍不住有些担心萧洌,他也在人群里挤了那么久,手上还有伤,万一也感染了什么病那可就真的太糟糕了。

在一片胡思乱想之中,叶清溪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因为身体不舒服,又时不时会咳嗽几声,叶清溪睡得很不安稳,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一时醒不过来,又无法真正睡去,真是相当难受。

不知什么时候,叶清溪忽然感觉到房间里似乎有些异样。她心中一跳,忽然就从半梦半醒间逃了出来,只是好一会儿她才确认这不是她在做梦。

下一刻,她感觉自己身边忽然陷了下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身边。

……鬼?

即便身为一个坚定的唯物论者,叶清溪在一刹那也因恐慌而闪过古怪的念头,她心脏跳得飞快,身子却因恐惧而僵在那里无法动弹。

……不,当然没有鬼。

那么是刺客?还是别的什么?

耳边的呼吸声虽轻,但却极有存在感,叶清溪在夜色中瞪大了双眼,只觉得时间过得是那样慢,直到她放在被子外的手被什么东西捉住。

那似乎是一只温暖的,属于人类的手。

“……表哥?”叶清溪突然出声问道。她并非对萧洌熟悉到这种地步,只是握着她的那只手上,缠着绑带。

“表妹,是我吵醒了你?”黑暗中,萧洌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内疚。

“不是,我只是不太舒服,睡起来很不安稳,容易惊醒。”叶清溪说着,又咳嗽了几声,等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她又问道,“表哥,你怎么这时候过来?”

“已经过了子时了。”萧洌回得理直气壮。

叶清溪想起他走之前说的“明日来看你”,顿时一阵无语。真亏他能想到啊!

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说了几句叶清溪才蓦地想起最要紧的事,忙要挣脱萧洌的手推他:“表哥,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快回去!”

萧洌不吭声,任由叶清溪将他的手挣开,但很快他又摸了回来。

“表哥?”叶清溪不见萧洌回话,停下动作喊他。

萧洌就在她身边,又静默了会儿才说:“表妹,我以为你是为了躲我才装病骗我。”

叶清溪呆那儿不吭声了。萧洌他,居然还有这样的想法?那要是她当时并没有生病,真的装病骗他,那此刻她不就已经被戳穿了?

叶清溪在这一刻冷汗直冒。她一直对自己说,不要小看萧洌的智商,不要小看萧洌的心眼。可她还是被他迷惑了,他白日里做出的那种模样,虽然她并不喜欢,可难免会下意识地降低戒心,以为他就是他所展现出来的那种为爱疯狂的模样——即便那是他自己欺骗自己的结果。

可谁又能想到,他竟然会大半夜的偷偷跑来看她是不是真生病了?

那么他这会儿直说出他的“以为”,又是为了什么?以此试探她?似乎不是。或者说,在某些方面,他有一种奇特的纯粹之处。他根本就不担心说出自己的阴暗猜测会产生什么让他无法接受的结果。

“表哥……你怎么这么傻?”即便在黑暗中,叶清溪也像是怕被萧洌察觉她神情中的那一丝异样,微微向他的反方向侧过头,“即便是怀疑什么,你也不该如此冒险。表哥,你快走吧,趁着病气还未过给你……有什么话明日,不,天亮了再说也是一样的。”

“不,我等不到天亮了。”萧洌朝叶清溪这头挪了挪,一口回绝了她的提议。

“表哥,我要叫人进来了。”叶清溪提醒道。反正她的所谓名节早没了,被人知道萧洌大半夜溜进她房间算得了什么呢?

“不要。”萧洌飞快地说道,他这两个字一点都不强势,反而像是小孩子撒娇似的,又充满了委屈的味道。

叶清溪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表哥,我真的不想你也生病,不要让我为难好吗?”

“……好。”萧洌应了一声,叶清溪身边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后他说,“我在床的另一头,够远了。”

叶清溪:“……”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叶清溪这会儿实在难受,耐心比健康时直线下降,她手撑着床板刚要坐起来,便听床的另一头萧洌低低的声音传了过来:“表妹,你是真的愿意嫁给我,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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