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聿信还是慢慢捋着胡须,并没有说话,而是微微眯着眼睛,在深深思索着。他轻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说道:“我听说丁聚仁有个儿子叫丁守珅,现在已经做了地方官。由于公叔痤的庇护,再加上丁家钱财不少,所以上下打点,丁守珅的名声还算不错。然而,这都是表面现象,实际上,我听说他残暴成性,用法极严,百姓是敢怒不敢言。如果我们真要整治丁聚仁的话,最好从丁守珅下手,而且现在正是有利时机。”
“现在正是有利时机?”梁固佯装不解,忙问:“此话怎讲?”

云淇看到冯聿信从容镇定的姿态,觉得事情有了转机,顿时也来了精神,坐得直直的,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仔细听着他们的谈话。

“官场的确如战场,但它也有自己的规律可循,官场上的风风雨雨是是非非,很大程度上都是君上一手操纵。英明的君主总能自如地操控臣下,只有昏庸的君主才会被权臣威摄。淇儿觉得当今君主是哪一类呢?”冯聿信将茶杯轻轻放下,微笑地看着梁固。

云淇似乎有点儿明白了,可是仍有疑问,似懂非懂地说:“当今君主虽然比先君稍逊一些,可仍是一代霸主,自然雄才大略,不容太阿倒持。”

“哈哈!”冯聿信忽然大笑了起来,“的确是这样。凡是英明的君主,自然深谙帝王之术。君主不怕贪官,也不怕庸官,就怕清廉刚正的官员。贪官有把柄在君主手里,想要惩治,易如反掌;庸官斗不过君主,要想打击,也不费吹灰之力。而两袖清风的官,一身正气,心底坦荡,君主拿不住把柄。刚正的官希望君上励精图治,希望言出法随,希望天下公平,因此会指出君主的缺点,指出官场的弊病,而且多半不惧生死。往往清廉的官员又刚正,这样的官,没有什么把柄在君主手里,君主想要惩戒,实在很费劲。”

云淇越听越糊涂了,忍不住问道:“冯叔叔这话,我越听越不清楚了。难道君主不喜欢清官,还喜欢贪官不成?那为什么君主又都表明自己对贪官的深恶痛绝呢?”

“哈哈!君主的话,千万不要当真。孰不知‘上心易变,下意莫执。上好之勿驳,上恶之勿近,上言之勿信。’作为君主,他总不能提倡贪污吧?但是,他必须做出一个姿态给天下人看。古往今来,朝堂之上,往往有忠臣**臣的争斗,有时斗得你死我活。其实,这些争斗,君主最明白不过,有时,这些争斗还是君主自己策划的。如果朝臣都团结一心,势必会威胁到君主。一则朝臣犯错,很可能互相包庇,二则朝臣不赞同君主的话,很可能一起反对。这样的话,君主的权威何在?所以,君主总是扶持不同的派别,让这些朝臣内讧,君主可以坐收渔人之利。当一方的势力受损时,他会去打击另一方;当一方势力过大时,他又会打击这一方,并扶持另一方。这样的话,始终保持几派的均衡,保持在他能掌控的范围之内。”冯聿信说到这里,故意停住了,端起茶杯,又喝起茶来。

梁固自然已经明白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会心地捋着胡须,脸上是淡淡的笑容。

冯聿信喝完茶,微笑地看着云淇,“淇儿,你听出了什么?”

云淇这时的脸上充满笑容,高兴地说道:“公叔痤现在虽然是大获全胜,可也是君上最猜忌的时候。我们虽然目前受到了挫折,可君上并不希望我们这样一直消沉下去。如果这个时候能抓住公叔痤的什么把柄,相信君上也会帮助我们的。”

“哈哈!”冯聿信开心地笑了起来,伸手拍拍云淇的肩膀,“不愧是吴起的弟子,果然聪慧,一点就通,孺子可教也。将来,你也必定会有一番大的作为。”

“嘿嘿。”云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冯叔叔过奖了。”

“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丁家为非作歹这么多年,得报应的时候也该到了。我听说,他家的土地都有几万亩了,也不知道害得多少人家流离失所才夺来这么多的土地。”冯聿信有些痛心地说道。

“老兄有把握吗?”梁固还是有些担忧,毕竟公叔痤在朝中为官多年,如今又是魏相,不是那么好容易对付的。

“把握倒是有。公叔痤是宗室近亲,又得当今君上信任,我们拿他没有办法,但是,对付一个小小的丁守珅,还是水牛背上挂树叶——轻而易举的。能剪除他一个羽翼,杀杀他的威风,也表明我们的实力。最主要的是,可以给清源村的百姓一个公道。”冯聿信肯定地说道。

“那好吧。这事就看老兄的手段了。”梁固笑着说。

云淇这时道:“最好能跟左巨源沟通一下,我听说他在整理松岗战役的功臣名单。”

冯聿信听后,惊喜地拍拍云淇的肩膀,“淇儿果然有谋略。”

几天后,魏国朝会。

冯聿信不等其他官员奏本,径直站了出来,“启奏君上。大梁县令丁守珅残暴成性,对百姓实行严刑峻法,除了国家正常收的赋税之外,另征重税,造成百姓抗税,冲击官府。若不是微臣遇到从大梁来的逃难者,居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魏武侯一听,顿时来了怒气,大声道:“冲击官府?这不是造反吗?这么大的事,寡人怎么不知道?相国,你可知道此事?”

公叔痤听到魏武侯的问话,急忙站出来,跪倒在地,“禀君上。臣也是刚刚接到下面的奏报,正准备禀报陛下呢!不过,具体情况,还得详查才是。不能只凭地方官一面之词。”

魏武侯听到后,怒气稍稍消了些,“相国起来吧。如果此事属实,一定要严查。寡人以仁孝治国,希望百姓安居乐业,地方官狐假虎威,欺压良善,百姓还以为是寡人残暴呢!这样陷寡人于不仁不义境地的官员,理当重罚。此事交冯大人处理吧。”

冯聿信急忙跪倒,“臣领旨。”然后他又接着道:“臣听说近日都城传出这样的童谣‘当文官,做武将,不如丁家把牛放;金满箱,玉盈篑,哪比良田万亩贵’。臣闻丁家如今已有良田数万亩,虽然也有自祖上所传的,本也无可厚非,可丁家却倚仗权势,鱼肉乡里,抢占土地甚多,民怨极大。清源村又在我都邑之郊,君上不得不深思啊!”

魏武侯听到冯聿信的奏报,眼睛一亮,随即冷静地说道:“童谣的事,多半是一些羡慕别人富贵权势的人为了陷害别人而编造的,冯大人饱读诗书,怎么也能相信这些市井俚语呢?”

冯聿信也不争论,道:“臣谨遵圣训。”之后,他站起身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左巨源这时站出朝班,跪在地上,大声奏道:“启奏陛下。前段时间,陛下命臣整理松岗战役功臣名单,臣已经整理完毕,现在呈上,请陛下御览。”说着,左巨源从袖子里掏出一卷丝帛,双手捧着,高高地举在头顶上。

魏武侯示意侍者拿了上来。他展开丝帛一看,立功的将领还不少,而且多是些陌生的名字。“名单既已整理出,寡人定照我魏国之法,按军功授予爵位与田宅。寡人会尽快赏赐诸位有功之臣。”

公叔痤看看跪着的左巨源,再看看站着的冯聿信,越发觉得他们是串通好的。可是,他又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因为,左巨源也非常讨厌西河派的官员,要不然,梁固为了求他,也不至于将大宅子拱手相送。

下朝回到家后,公叔痤赶紧修书一封,派人急忙给丁聚仁送了过去,嘱咐他让丁守珅事事小心。

冯聿信接了魏武侯的命令,火速地赶到大梁,这时,丁聚仁的书信都还没有寄到。大梁城里,自然也有西河派的官员。因此,冯聿信很快就搜集了很多有关丁守珅残暴成性的证据。

丁守珅接到丁聚仁的书信后,并不以为然,想着朝中有魏相公叔痤做后盾,家里有数不尽的财富做靠山,即便出了什么事,钱权一结合,哪里还有摆不平的。所以,还是如往常一般做事。

这一天,冯聿信微服在大梁城里闲逛,其实也不是闲逛,而是他提前得知丁守珅要出门,故意在等着。

丁守珅果然前呼后拥地出门了。冯聿信衣着朴素,胡子花白,故意装得腿脚不利索,一个跟头闯进了丁守珅的仪仗队里。

“哪里来的不要命的老贱民!还不赶紧滚开,惹恼了丁大人,小心你的狗命!”一个家丁上前训斥道。

冯聿信挣扎了几下,居然没有站起来。他一边努力地挣扎,一边大声求饶道:“县令大人宽恕!老汉这就滚!老汉这就滚!”虽然这样说着,可依旧没有站出来。

丁守珅在车上看到后,忍不住急了,怒斥道:“你们这些狗奴才是怎么办事的?对这样一个冒犯本大人的老汉,怎么这么仁慈。赶紧把他打出去,让他知道一下朝廷官员是不容冒犯的。”

家丁得了命令,上前就是一脚。这一脚正踹在冯聿信的胳膊上,疼得冯聿信仿佛万剑钻心,他生气得大声道:“放肆!我是京城来的冯大人,你们谁敢造次?”

家丁上午又是一脚,正跺在冯聿信的大腿上,冯聿信没有防备,后退了几步,差点儿坐到地上。这时,周围已经聚了看热闹的百姓。

“呸!”家丁冷笑地啐了一口,“哈巴狗戴串铃——充什么大牲口?”说着,家丁的脚便伸了出来。

“狗奴才!”冯聿信顿时恼怒了起来,站直了身子,戟指怒目道:“你个势利小人,瞎了你的狗眼!”

家丁见冯聿信气势不一般,也迟疑了,伸出的脚又随即收了回来,再看看冯聿信,虽然是一个老者,衣着也并不光鲜,可是却干净朴素,眉宇之间流露出常人少有的镇定和威严。

“你仗了什么人势,居然连君上指派的大臣也敢打。我看你是寿星老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冯聿信破口大骂,他实在怕自己再这样装下去,会被这群没有天理的狗奴才白白打死。

“你可有官印?”家丁不屑地问道。

冯聿信瞪了家丁一眼,并不理会他。

丁守珅在车上看到家丁停住了,又听到冯聿信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贱民,还敢冒充什么冯大人。你是哪个冯大人?”

“本官冯聿信!”冯聿信站直了身子,两眼放出怒气,像两把利剑刺进丁守珅的眼中。丁守珅看到眼前的这个老者,虽然觉得他与常人不同,可是并不认识。再者说,他接到朝廷的公文,要他去驿站迎接冯聿信。冯聿信是朝廷的钦差,朝廷的礼法他再清楚不过,钦差有威风八面的出行的仪仗,又怎么会有微服跑到大街上挨打的钦差呢?想到这里,丁守珅忍不住急了,大吼道:“不管你是什么风大人风小人,赶紧滚到一边去,不要挡了本县令的路,否则,耽误了朝廷的大事。杀你八百回,你也担当不起。”

丁守珅刚说完,计上心来,随即说道:“来人呐!将这个假冒官员的老汉给我绑了,押到后面,等会儿见了冯大人,让冯大人亲自处置他。”

衙役们得了命令,上前将冯聿信捆住,拽到了车后面。

冯聿信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脸上却荡漾着鄙夷的笑容。谁知笑容刚出来,马车就跑了起来。“哎呀!”冯聿信差点儿被拽翻了,因为他被拴在马车上,不跑也不行了。可怜他几十岁的人了,居然凭空又受这样的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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