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没忍住, 让护士把照片发给了自己,她又传给了雷震东炫耀:“有人给我鞠躬道谢了。”
发完了她又后悔,觉得自己跟个傻子一样,赶紧想要撤回。没想到雷震东的动作更快,已经看完了照片,还表达了不满:“怎么谁哄你都那么容易,到我这儿就那么难哄?”

沈青毫不客气地怼回头:“谁好哄你哄谁去。”

收了手机,她才意识到已经有病人进准备室了, 只能赶紧绷住了脸又尴尬地笑笑:“小孩子实在太好玩了。”

头发花白的女人冲着沈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语气也是讪讪:“对, 小孩子最可爱。”

沈青看着她有点儿眼熟,一时间想不起来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看过的病人,下意识地问了句:“您有什么事吗?”

女人眼眶红了,从包里拿出张病理报告单,双手递送到沈青面前:“沈主任, 我想麻烦您给看看, 我儿媳妇现在怎么处理才好。”

沈青看到病理报告上患者名字时,才反应过来来人是那位胃癌孕妇的婆婆。

女人有点儿尴尬地搓着手, 不好意思道:“筱医生说发会诊单,请您下午有空过来给看看。可我实在等不及, 我心里头发慌。沈主任, 你说我媳妇怎么这样命苦呢。她生个孩子受了多少罪啊, 她实在太苦了。”说到后面, 她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往下掉, “早知道这样,就不生孩子了。抱一个领养一个,哪个不行啊,遭这个孽。”

沈青只能徒劳地安慰她:“这跟怀孕没多少关系。这样吧,您先回去陪您媳妇。等我这边忙完了,我直接过去看您儿媳妇。今天是筱医生值中午的班,不碍事的。”

女人抹着眼泪向沈青道谢,表示要请沈青跟筱雅吃午饭,沈青赶紧拦住:“不用,我本来就跟筱医生约好了,中午一块儿吃饭。您别客气,现在您照顾好您儿媳妇就好。”

等到人走了,护士感慨了一句:“能摊上这样的婆婆也是一种福气。”

沈青不由得惆怅,如果说人一生的幸运都是有数的,那么她真希望那个叫丁雯的孕妇的运气能转移到健康上。

护士好说歹说,总算在十二点二十结束了上午的门诊胃镜检查。他们也理解病人的辛苦。市立医院的胃镜室风波到现在也没平息,被查出癌症的医生护士表示要是院方再不给他们一个说法,就向医闹看齐,大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病人分流而至,逼得仁安医院这边不堪重负。

沈青脱了手套和口罩帽子,跟护士打招呼:“下午你们找其他人吧,我今天有事,支援不了。”

护士要崩溃:“我找谁啊,沈主任。上夜班的上夜班,下夜班的下夜班,都找不出人来。”

沈青想了想,给她出主意:“那你就找韩教授呗,谁让他不多招几个人的?”

她抬头看了眼时钟,又拿出手机给筱雅打电话:“马上就到,真对不住我干女儿的娘,您老人家身娇体贵,赶紧先吃啊!”

她手机刚挂断,还没来得及塞进口袋中,后面突然有人喊了声她:“沈主任。”

沈青下意识地回头答应,结果迎面就是一巴掌扇到了她的脖子上。

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咬牙切齿地揪住了她的白大褂领口,眼睛珠子都要瞪出眼眶了:“就是你,害死了我儿子!”

沈青一下子被打懵了,脖子叫女人的手指甲给挠的,火辣辣的痛。她不明所以,赶紧抢自己的衣服领子:“你干嘛?有话好好说!快来人啊!”

夏天的制服单薄,她今天穿的又是条蕾丝裙子,根本不禁拉扯。沈青最怕跟人起纠纷,尤其是肢体冲突的那种。儿科有个护士因为不肯让人插队,被家长追着打。当妈的还拽掉了她的衣服,引来一堆人起哄拍照。小姑娘当场哭着辞职不干了。

医院的保安永远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大的地方就这么点儿人手,何况他们穿着医院发的制服,无端先少了三分底气。反而是不少刚看完病,还没来得及走的门诊病人出来帮沈青说话:“好好讲话,人家医生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还喝水呢!我儿子现在连命都没了。”中年女人恨不得吃了沈青,一路拖着她往重症监护室去。

旁边有刚被沈青加班做了胃镜检查的病人不放心,催着自己家里人跟上:“好歹拦一拦,别让她打起来。”

沈青一直到被拖到重症监护室门口,都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女人究竟又跟她有什么仇什么怨。

“就是你!”女人又哭又骂,手指到了沈青的鼻子底下,站在ICU(重症监护室)门口大喊大叫,“快来人啊!看看医生杀人啊!明明我儿子一个礼拜前就看病了,她却不管我儿子,愣是让我儿子拖到没命了。”

沈青稀里糊涂,还是ICU里头跑出来的一个实习同学磕磕巴巴交代了事情经过。

这人的儿子是从急诊病房转到ICU的,呼吸功能一塌糊涂,最早按照重症肺炎治疗,发现肝肾功能不行又上了血透,其他指标都好转,可以血氧饱和度一直往下掉。拍了片子整个肺部已经成了完完全全的白肺,人不行了。医生出来跟他母亲交代情况,不知道谁嘀咕了一句,早点儿来医院就好了。他妈想到了儿子一个礼拜前因为肚子痛来过仁安医院,就找到了沈青头上。

“都是你!要不是你耽误了我儿子,我儿子怎么会这样?”女人眼睛猩红,一直拽着沈青的领口,“我就一个儿子,你给我儿子赔命去!”

金属门开了,一个护士出来叫病人家属进去签字,见状赶紧跟实习生一道,想要拽住女人:“周定安的家属,你冷静点!要不是沈主任发现你儿子在楼梯口晕倒,他早几天前就没命了。”

“一定是你心虚了!对!你晓得你害死人了。不然你会管我儿子啊?”女人像是找到了犯罪证据一样激动,猛的挣脱了按住她的实习医生跟护士,直直地掐住了沈青的喉咙。

变故来的太快,所有人都傻眼了,等到ICU外头的人反应过来时,沈青已经被掐得两眼往上翻了。这个女人虽然个子不高,但是一把子力气,嘴里头还不停地哭着喊:“你就是这种从国外回来的专家啊?你在外国就是这样给人看病的啊!老美个个有枪,怎么没一枪打死你,让你回来祸害我们老百姓。”

护士跟实习医生急得不行,想要拽住女人,可她们两人都身材瘦小,根本不是暴怒中女人的对手,只能在后头拽着衣服,无助地喊着:“你松手啊!”

旁边有人叫嚷起来:“警察来了!快!杀人了!”

沈青拼命伸手去抠对方的手掌,可是她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来。她胸口发疼,窒息的感觉让她眼前一阵阵眩晕。她模模糊糊地听到了有人喊:“我胳膊断了!”,然后有人抱怨:“断了活该!警察就该打断你的胳膊!哎,你们看着她掐死医生啊!”

一阵大力袭来,沈青只觉得脖子上一松,猛然恢复通畅的呼吸让她不由自主大力咳嗽起来。她扶着ICU的金属门,瘫坐在了地上。

一位身材干瘦的女人冲着周定安的母亲吼:“你造孽啊你!你连大夫都打!”

沈青被人扶着站起来,才缓过气,对着一脸担忧的筱雅摇摇头。

筱雅在产科办公室等了她半天也不见人影,打电话死活没人接。她心里头不安,跟护士打了声招呼,带着早就望眼欲穿的丁雯婆婆找了出来。结果刚出妇幼楼,就见到了沈青被人掐着喉咙。

沈青下意识地护住了脖子,冲押着那女人的警察道:“我要报警!这是谋杀!她要杀我。”

先前帮沈青的干瘦女人也附和:“就是!她要杀医生哩!”

沈沐骄无比头痛,警告还在手底下挣扎不休的中年女人:“老实点!再乱来,就带你去公安局!”

沈青半靠在筱雅身上,纠正了警察的说法:“她是谋杀,人证物证俱全,你应该现在就带她回去调查。这是刑事犯罪!”

空气突然安静,围观的人群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谋杀的罪名,对他们来说,似乎过重了。病人家属情急之下打了医生护士,也是情有可原的,哪里能跟谋杀扯上关系呢。

ICU的门开了,满头是汗的值班医生喊:“周定安的家属,过来签字。”

这一声拯救了犹疑中的沈沐骄,她下意识松了手。女人趁机冲到ICU医生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的儿啊,你妈没用啊,杀人凶手就在面前,警察还打人啊!你妈的胳膊都被打断了啊!”

她哭得是如此惨烈,以至于不少人动了恻隐之心,纷纷开口劝道:“哎哟,都不容易,人家儿子都没了。”

还有人抱怨,警察也是的,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动警棍呢!人家倒下了,她儿子谁照顾?

沈青一阵疲惫恶心,扶着旁边的垃圾桶吐起了酸水。

周围的声音熙熙攘攘,女人在不停地哭喊,他们才是受害者。她儿子明明看了医生,是医生耽误了病情。要是医生当时认真点负责点,那就不会发展到这地步了。

“你讲话凭良心!你儿子看个门诊还用人家的医保卡,直接导致我们没办法知道第一次就诊的情况。你看看清楚,门诊病历上,沈主任都写了要检查,是你儿子拒绝了。”ICU的医生忍不住皱眉。

女人一下子被激怒了:“这肯定是她编的!这上面有我儿子签字吗?没有!还不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就是平民老百姓,进了医院只有挨宰的命!反正你们永远都不会错的!什么洋博士,就是没水平,在国外混不下去回来骗骗我们老百姓!”

沈青站直了身体,突然间开了口:“你不是想知道我在国外是怎么看病的吗?好,我现在告诉你,如果是在国外,有人敢掐医生的脖子,警察会打断她的胳膊。她要是敢再动,警察就直接一枪崩了她。绝对不会像这样,站在边上当摆设看热闹!还劝受害者原谅杀人犯!”

沈沐骄脸上发红,忍不住辩驳:“我们该处理的还是处理。刚才难道不是我们把你救下来的?”

周定安的母亲被沈青的目光震慑到了,色厉内荏地嚷嚷着:“别拿资本主义那一套来吓唬人!留过洋了不起啊,假洋鬼子,就是不负责任!你要是好好给我儿子看病,哪里会这样?”

沈青掏出了手机,在界面上操作了一会儿,里头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签你妈头的字!老子就是闹肚子,给我开点药就行……就你这水平,在美国混不下去才回国装大尾巴狼的吧,慕洋犬!”

旁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沈青也不理会:“该交代的,我都跟你儿子交代过了。他是一个有正常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我不可能硬逼着他去做检查。牛不喝水强按头,他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

ICU里头又出来个副主任医生,看到沈青就是眼前一亮,赶紧叫人:“沈主任,正好,你也过来看看吧。肺是一塌糊涂,你既然第一个接诊他,过来一块儿商量一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基本上是肯定救不回头了。现在ICU请了各科会诊的目的就是想搞清楚人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从病情的发展来看,大家倾向于这人是食物或者药物中毒,对肺部损伤极大的那种。

沈青回想了半天,摇摇头:“没味道,这我基本上肯定,当时我没闻到农药的味道。我本来以为是急性胃肠炎,后来怕有其他情况,才让他做检查的。”

ICU的副主任一脸庆幸:“亏得是你开了单子他没查,不然又是我们医院的责任了。”

沈青也后怕。也许当时这个人将所有检查都做了,也未必能查出来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世上的□□太多了,哪儿有那么容易明确□□究竟是哪种。她在ICU也帮不上忙,打了声招呼就跟筱雅一块儿出去了。

丁雯的婆婆等在门外头,满脸自责:“都是我不好。沈主任你要不是急着去看我媳妇,也不会被这人逮住打。”

沈青摇了摇头,扯了下嘴角:“她要打我,总归能找到我的,我又不能不上班。”

很多人骂医生冷酷无情,可谁的心又不是肉长的呢。

沈青打起精神来:“没事,走吧,耽误看你儿媳妇的时间了。我们马上过去吧。”

“沈主任!”先前帮沈青说话的干瘦女人又凑了上来,塞给她一个塑料袋,笑道,“那个,我今天回家给我家老头孙子拿衣服的,顺便采了两个香瓜。一个送到你们办公室,他们说你在胃镜室,我就把这个拿过来给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我们家的一点儿心意。我们不是没良心的人,好的拐的,我们分得清楚。你放心,你告她去,我给你作证!”

沈青尴尬地摆手,连连让她家人自己吃。

农妇不由分说,硬塞到了沈青手里头:“这不是送东西,这就是我们的感谢。没什么好的,但我们的心在里头。”

沈青还想递回头,农妇已经一溜烟跑了。

她看着手里头的香瓜发呆,旁边人附和着劝道:“没事的,医生你拿着,你救了人家爷孙俩的命呢。这是喜事,要沾喜气的!”

沈沐骄在边上杵着看了半天,忍不住主动走过来找沈青:“沈主任,您每个病人都会录音吗?”

沈青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如果病人执意不肯配合诊疗也不愿意签字,我也会自保的。坦白说,我真羡慕你们的执法记录仪。我一个64G的硬盘已经装满了,我到现在不敢删,生怕哪一天突然间有人冒出来找我算账。毕竟,十几年前的病人也会一不高兴,就拿出刀子来捅人。”

“那是神经病!”沈沐骄有点儿焦灼,她今天到医院是为了那个切了子宫小三的事情。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她都快烦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始终有个声音在提醒着她,她应该多注意点儿眼前的这位女医生。

“沈主任,恕我冒昧,既然关美云的女儿女婿曾经在门诊跟你起过冲突,那你为什么不给关美云也录音呢?”

沈青抬起了头,认真地看着女警察:“沈警官,我非常遗憾您的母亲因为术后发生肺栓塞去世了。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尽管最后的审判结果,仁安医院因为病历不合格承担百分之三十的责任,可您母亲的死亡是谁都没办法预见也没办法阻挡的。它跟医院的诊疗过程毫无关系。希望你不要因此对医院抱有偏见。虽然我明白,这对你来说很艰难。”

“我没有。”沈沐骄急急地为自己辩解,“我就是好奇,您做事这样严谨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落下关美云的录音。”

沈青无奈:“沈警官,我不可能每个病人谈话都录音的,除非有特别不配合的情况。抱歉,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得先走了,我还有会诊要看。”

“等等。”沈沐骄追上了她,试探着问了一句,“沈主任,付强有没有再来找你的麻烦?”

沈青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付强是谁?”

女警官被噎了一下,不可置信:“你的记性不是很好吗?关美云的女婿啊,就是他报的案。”

沈青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只将手里拎着的香瓜换了只手:“什么猫三狗四我都要记住的话,我早就活活累死了。很抱歉让您失望了,这段时间我丈夫一直陪我上夜班。大概他只敢欺负女人吧。”

沈沐骄目送沈青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她真没录音?既然又怀疑这个又怀疑那个,病历写的跟小山一样高,为什么不录音呢?这个沈青,这太奇怪了。”

刚从外地调来江州的赵建国,原本一直在边上不说话,此刻却忍不住抬眉询问:“沈青?她是沈青?”

沈沐骄莫名其妙:“对,从国外回来的医生,做事滴水不漏。哎,赵处长,你慢点儿啊,那个女的在产后病区,我们可以从这边走廊直接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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