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爷爷叫得是肝肠寸断, 闻者落泪。
面对埋在怀里嘤嘤啜泣的脸庞,公仪林皮笑肉不笑道:“别叫了, 叫了我也不会答应的。”

一双玉臂将他搂得更紧, 凝青几乎用执拗的语气道:“爷爷,你就是我的爷爷,”说完抬起头,泪眼紧盯公仪林, “您是在气当年凝儿的不告而别, 对么?”

公仪林再度仔细回想了一下,当初小萝莉走后, 他第一个萌生的想法是:从下个月起可以多出来一个人的饭钱了。

隔了百年, 见到出落的如此动人的女子,公仪林忍不住道:“既然终于见面了,你是不是应该将当初的饭钱给结清?”

天知道妖族在幼年期有多么能吃, 本来一天干一票就够,自从有了这个小鬼, 他不得不隔三差五地打家劫舍, 就这样还不够, 外出狩猎也成了生活必须。

那些年, 为了养活一个孩子,他过得何其艰辛!

“爷爷,我们去楼上说。”待情绪缓和下来, 柔弱无骨的小手牵住公仪林的袖子, 拉着他往楼上走, 看样子是不想让周围人夹杂着异样和探寻的目光,打扰到他们的重逢。

公仪林认真道:“我觉得在光天化日下挺好,包厢保密性太好,万一你对我动手动脚就不好了。”

凝青破涕为笑,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楼上走。

公仪林正要挣脱时,只听走在身子前侧方的女子回过头甜美一笑,“火鸟翎,想要几根我拔给你。”说着不忘俏皮地眨眨眼,“前提是你先答应我的要求。”

“什么要求?”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些年来你有没有想过……”可能觉得这个问题太过露骨,凝青换了种说法,“我记得爷爷当时为了养活我四处搜罗钱财,明明知道我是妖族子嗣,却视如己出。”

“视如己出,”公仪林僵着笑容道:“还是换个别的形容词比较好,比方说像视死如归什么的。”

“好,”凝青乖巧地点头,在公仪林身边,她没有丝毫高傲冰山公主的形象,怕是羽皇本人见到了也会大为惊奇,“天寒地冻,爷爷带着我在冰雪草原逃命,整整三千里,爷爷也从没有想过丢下我。”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人多力量大的道理。”公仪林白眼一翻,谁能想到打退几个人,后续过来一帮人,一怒之下打死一帮人,结果追来一个团伙,最后竟然演变成一支小型妖族军队。

妖族内斗,大能争王,他差点就死无葬身之地。

他仔细瞅着已经从小萝莉长成如花似月大姑娘的凝青,感叹道:“不愧为妖,基因就是强大,小时候再寒颤,长大了一样美。”

凝青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一直处于呆呆失神中的丫鬟杏眸瞪得滚圆,平时冷的让人不敢靠近的小姐短短一小会儿竟然笑了这么多次,而且,最最关键的是,小姐哪里有个爷爷,羽皇的父亲早在羽皇很小的时候,因为人魔第三次大战,不幸被牵连其中丧命,再说了,这两人长得哪有一点像……

“我那时,”凝青顿了顿,方才问道:“很丑么?”

公仪林实话实说道:“我救你的时候一直以为你是火鸡一族,没想到竟然是火鸟。”

要知道是火鸟,他早就把毛拔光跑路了。

凝青笑容凝固了一瞬,摇摇头道:“你都没变,明明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早就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而她最敬重的救命恩人却一直活得像百年前一般,语气,神态,长相,什么都没有变,岁月看似强大,却没有办法在这个人身上留下任何印记。

真正走进包厢时,公仪林仔细打量起包房里的摆设装潢,很难想象,这么一方小小的空间,竟然能摆放下如此多的装饰物,晶石制作的吊灯,施了法后常开不败的水仙花,巨野兽皮制成的地毯……过于繁琐,还不让人觉得突兀。

走在地毯上,无比柔软的皮毛却让公仪林觉得硌脚,现在每一步都是踩在金山银山上啊!

凝青亲自为他斟酒,桌上的酒都是价值一千灵石一壶,公仪林上次喝的同这个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不过他喝入口中,也没太大的反应,他不好酒,只是偶尔喝上一两杯。

放下酒杯,他道:“想必这次火鸟翎的拍卖会只是一个引我出来的噱头。”

“爷爷料事如神,青儿拙计,也是无奈之举。”凝青道。

“说说看,找我有什么事?”

凝青一怔。

公仪林唇角一弯,“羽皇的势力找一个人并不难,一百多年过去,你现在放出风声找我,只有两种可能,谋我性命或是另有所求。”

他的声音平静又好听,让原本还处在震惊中的丫鬟一下恢复清醒,重新审视这个原本她轻看的男子。

五官每一处都是精雕细琢,美得太过,薄唇上扬,温暖又薄情。

小姐会因为他的话生气么?

丫鬟情不自禁望过去,却只见她家小姐眉宇间一抹淡淡的哀愁,红唇微张,轻轻道出三个字,似是认命般:“有所求。”

那哀愁似乎越来越浓,又一瞬间如同云雾在山间消失不见,“离开长门好不好?”

公仪林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如果我说不呢?”

凝青红唇动了几下,都没有说出来。

“如果我说不你准备如何做,”见她不语,公仪林唇角笑意加深,扬起桌上的杯子,“是不准备给我解药么?”

凝青瞳孔放大,骤然朝他看去,“你,你怎么知道?”

“百香果,本身极臭,但入酒后却能发出奇香,”鼻尖轻嗅杯子边缘,“酒和果香掺杂在一起,味道的确是不错,百香果不致命,却能短暂锁住修士的元力。”

美目盯着他看了良久,凝青道:“你没有喝酒。”

公仪林,“从前在师门师父常说,出门在外,不想暴尸荒野就不要乱喝别人给的酒,大师兄也曾告诫我,美酒和美人,这两样搭配在一起,要万加小心,因为毒不下在酒中就会涂在美女的唇上。”

从怀中掏出一张绣着红梅的手帕,凝青拭去嘴上的唇脂,“他们说的都没错。”

公仪林慢条斯理地吃完桌上精美的茶点,尔后站起身,伸个懒腰撩起珠帘,准备往外走,临走还不忘礼貌道:“多谢款待。”

“火鸟翎,你不要了么?”凝青没有阻拦,却是缓缓开口。

“我找到了更好的,”公仪林转过身,眨眨眼,没有丝毫被算计后的愤慨,“漂亮,坚硬,很有分量,可惜一直弄不到手。”

“和你衣衫一样的颜色么?”凝青莲步轻移,靠近他,“记得从前你总爱穿一身红裳。”

鲜衣怒马少年郎,何等的肆意骄傲!而她被护在那人身前,细嫩的手掌握住缰绳,掌控行进的方向,仿佛掌控整个世界。

那滋味,即便是日后站在千丈高的观月阁上,她都没有再兴起过那种驾驭一切的感觉。

“我不远万里来长门,凭你的智慧,可能猜到是什么原因?”

“能。”一个字掷地有声。

“我千方百计引你出来,你能否探出背后用意?”

“能。”

“在大庭广众下唤你一声爷爷,你又能不能,体会这份苦心?”

“能。”

脚步从容又匆匆,没有任何停下的痕迹,公仪林甚至没有回头。

“公仪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这是他们相逢后凝青第一次开口叫这个名字,清冷,委屈,还夹杂着一丝怨恨。

那道白色的背影终于停下,公仪林目光直视前方,“长门是滩浑水,你必定是得知了什么消息,想奉劝我离开,但以我的性格,不可能半途而废。”

“这些年,我的消息想必你也一直在关注,方才落花楼中,一声爷爷足以让羽皇动怒,消息传出去,很多人都会探寻我的身份,很快傀儡门的人也会知道我的行踪,更何况我还杀了纳兰逸皇,本身就足够麻烦。多方综合考虑,恐怕我即刻离开长门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凝青定定凝视那道背影,她的骄傲不允许她问,问她费劲心思苦心安排为何你总不领情?

一百多年,多少个日日夜夜,每个时辰都是提心吊胆,她怕,怕再也见不到那记忆中让她叫爷爷的男子,怕他爱惹麻烦的性格,怕他在她还没长大时便身陨道消。

“我只想要你安全。”一声轻喃,一滴泪落。

公仪林重新抬起脚步,身后留下轻飘飘的一道声音,褪去玩世不恭,字里行间全是认真,“你在背后想默默为我摆平麻烦,这点我很感激,但我要的,是一个能陪我一起共患难的人。”说到这里终于停下一瞬,微微侧头,露出侧脸完美的弧线,“至少在精神上,他要与我完全并肩。”

只是这世上,要遇见这样一个风雨同舟之人,何等困难。

走出落花楼,街上依旧是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公仪林取出斗笠戴在头上,苦笑道:“接下来,怕是要改头换面一段时日。”

易容,改名,一个新的身份。

第一个有九师兄在不用担心,第三个,如果能跟在清河身边,安全无虞。

至于第二个,公仪林脸上冲洗挂上春风般的笑容,“从今天起,我就叫云天。”

义薄云天的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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