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和梁泉身居一室, 乃是宫人们最喜欢的时候了。
隋帝性格变化无常, 有着梁泉道长在,就随时随地有人能灭火,岂不乐哉?

朝堂的事情他们不管,可这皇城中, 他们是巴不得梁泉在。

此时尚是深秋, 梁泉自打上次后有些体弱,手脚常容易冰凉,杨广常要压着他在屋内休息, 老道传信的这一次, 杨广差点没给气死。

梁泉手里被塞了一个暖炉, 身上披着的衣裳在入了里殿后就换成了毯子,仔细盖在膝盖上, 这一番动作后, 才听到杨广言道, “近来如何了?”

这话说得风轻云淡, 这人也坐得笔直俊挺,面无表情看着殿外, 两手搭在膝盖上, 宛如这就是一句突发奇想的话语。

梁泉伸手按住杨广的手腕, 轻笑道, “阿摩, 我没事。”

他虽然经历了那一遭, 可大抵也没遭受到什么过大的磨难, 昏睡半年,于己身也是修行。

只是吓着了旁人,也吓着了杨广。

如此念来,也的确是有些难过了些。

杨广最听不得的就是梁泉的这些话,听了一句连眉头都皱起来,捉着他的手又塞回去毯子里,凶巴巴说道,“乱动什么,好好暖着!”

梁泉无奈,只得捧着这暖炉看他。

里殿很是安逸,宫人们都退下了,只余下他们两人,近得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到。梁泉不说话了,杨广坐着又不爽利了。

杨广是个俊美的相貌,可惜的是寻常里来能有三分好处都被他变成十分凶相,这被梁泉刚刚拂去的皱痕又悄然而生。

梁泉凝眉,侧了身倚在杨广身上,慢悠悠言道,“陛下这些时日如何?”

两人的对话你来我往间都带着点微妙的意味,似是在打探斟酌着什么,又好像在逡巡徘徊,犹豫着什么。

杨广挑眉,倒是起了兴致,梁泉这么放松自然,他不说点什么,岂不是耽误了这个机会,“你……”这话刚起了个话头,外面就传来南宫明的声响,“陛下!”

隋帝的脸色当即就冷了下来,梁泉却是朗声大笑,笑得杨广都忍不住缓和了脸色,瞥了他一眼,“我有事,你就这么高兴?”

他说这话的时候,人已经从原地站起身来,正立着衣襟,梁泉悠然道,“我会等你回来。”

杨广动作微顿,那周身的气息又是一静,再开口时,便带着浓浓笑意,“那是自然。”

南宫明本以为这一次会被陛下训斥得半死,没料到杨广出来时,却是面带笑意,脚步轻快溜达起来,“何事?”

南宫明这人谨慎,没到最要紧的时候,是不敢在这个时候叨扰杨广的。

……

南宫明把隋帝送回来后,就带队守在了外面。他背后微冒冷汗,心中叹了口气。刚才如果没有那最后发生的事情,这一次也算得上圆满。

好在有梁道长在。

杨广回来时,梁泉已是靠着床柱睡着了。他一身冷冽,也在床榻边停下,眉间还带着淡淡怒意,怕是刚刚发完火。

待身上暖和了后,杨广这才走前把梁泉又完整塞在了被子里面,连带着里殿烧起的地热,屋内的温度早就比外面不知高了多少。杨广进来没一会就额头冒汗,梁泉脸上微红,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面,听得脚步声,挣扎着抬起了眼皮。

“你回来了?”

梁泉这么一小会时间就睡得很沉,咕哝着说了一句话,眼皮子又合上,往后挪了挪,侧身靠在了靠枕上。

杨广无奈,身上的凉意早就被屋内的温热驱散,他走到床边给梁泉挪了个位置,让他的脖子舒服了些,然后才在他身边坐下。

“你不高兴?”半晌,从被子里面探出一只暖乎乎的手,把杨广的胳膊给拉了过去,同样也塞在了被子里。被子里的温度的确高,杨广望着梁泉,“不困了?”

梁泉又往下缩了缩,这下子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只听得他闷闷的声音,“莫要生气。”

果然还在迷糊。

杨广道,“我没生气。”

梁泉轻笑了声,哪怕隔着被褥都能听到上扬的尾音,“阿摩什么时候,撒谎也不打草稿了?”

杨广似笑非笑,挑眉道,“我撒谎从来不打草稿。”

梁泉闷闷又笑了两声,总算坐起身来,面色闷得发红。

杨广抚着他稍显凌乱的发丝,淡淡言道,“他们要我立后。”

梁泉的肩头跃上一个小纸人,正在摆弄着梁泉的衣襟,他闻言漫不经心道,“当然不行。”

小纸人翻了个身在梁泉手腕上,然后立起来走了一段路,然后扑在了小木人的怀里。

杨广闻言,那些许暴戾的气息微微收敛,指尖顺着梁泉的肩膀往上,很快揪了揪他散乱的头发,眉目微动,勾着笑意,“听这话……梁泉,我可是高兴极了。”

梁泉偏头看他,语气平和,“你喜欢我说实话?”

他向来能说实话,甚少说假话。可惜这假话一骗就是一个坑,让人生气着恼又发作不得。

而偏生这个人,往往就是杨广。

“那得看是什么实话。”杨广的手不怎么安分地乱动,梁泉也不去管他,只把被子里的小手炉给取出来,然后放在了床头。

“我说的都是实话。”梁泉眨眼,睫毛颤了颤,又笑,“也是真话。”

“你的真话和实话不一样?”杨广勾唇一笑,拉着梁泉站起身来,“可别忘了,你此前坑了我多少次?”

梁泉温顺地任着杨广带走,手中托着两个跌落下来的小人,而后放在桌面上。桌面上有个小花盆,略显空荡的花盆里面载种着一株小草儿。

小嫩芽微微晃悠着,最顶上的小嫩芽一点一点的,就好像是睡着了一般。

小纸人和小木人刚落到桌面上,很快就摸到了小嫩芽上面,眨眼间两个小人儿就扑上去了。

皇城里的人许多,但凡看到隋帝和梁道长一同出现的,无不是退到一边,无人敢直视。这在宫里的人,自然得是有眼色才能活得久一些。

有梁泉在,南宫明自是没有跟上。

因为要出来,杨广在出门前还是给梁泉强硬加了衣裳,梁泉本来套着的道袍被遮盖在披风下,“这般时辰,谁会穿着这些?”

梁泉颇为哭笑不得。

杨广却是不允,“想来上次昏迷半年的人也不是我,这样的人,大概也没有说话的立场吧。”

没有说话立场的梁泉默默闭嘴,望着这美轮美奂的宫殿,更看到了龙腾虎跃的龙气。

缭乱纷扰的雾气遮挡着梁泉的视线,这是由于皇城有真龙坐镇,灵气充足的缘故。

“你眼中的世界,和我们大不相同。”杨广声音淡淡,仿佛知道刚才梁泉小小的失神。

梁泉垂眸轻笑,温柔笑道,“阿摩怕甚,我眼中,一直都有你。”

杨广脸色未动,却是连眉梢都飞着喜意。他握着梁泉的手往城墙走,道,“我知这宫中困不住你。”

梁泉却道,“阿摩怎知困住我?”

杨广哼了声,油然而生一股矜傲贵气,“若非你一心向往,我又怎么不能困住你?”杨广天生带着一种贵气,从骨子中蔓延出来的矜贵挥之不去。

梁泉抿唇,他和杨广身份差别甚大,

一个在朝为君,便是天高地阔也与帝王无关。一个在野肆意,捉妖拿鬼两相逍遥。

“阿摩想带着我去哪儿?”梁泉看着这越走越偏僻的宫殿,倒是把宫内的环境给看了一遍,许是因为杨广在,这宫内邪祟倒是几乎不存。

梁泉擦肩而过,指尖微动,一团黑雾无声尖叫着,在城墙下阴暗角落里挣扎起来。

杨广似有所觉,立于台阶上回眸望他,梁泉淡淡而笑,拾级而上,漫步走到杨广身边,同他并肩往上,又慢慢走到城墙上。

这台阶看似漫长,却走得如愿。

皇城的城墙很高,隔开了内城和外城,可站在这城墙上,却异常清晰能看到长安城内的芸芸众生。

宫道往外,是肃穆寂静的各处司衙,径直而走,便是长安城最为繁华漂亮的地段,遥遥传来的喧闹人声如烟云,卷落成云雾散落在长安城上。

梁泉笑道:“来看阿摩的天下?”

杨广一笑,如春风化雪,气息顿时温和下来,难得君子如画,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罕见的温柔,“不,是天下的天下。”

亦是梁泉的天下。

不为人知处,两人指间相扣。

微风徐徐,渐凉渐凉,梁泉和杨广并肩而立,一黑衣冷面,一青衫温和,竟是异常和谐。

碧蓝如洗,又是一个好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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