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白端坐在矮桌前, 眉头一凝,便看到了梁泉眉心未去的朱砂,以及桌面半染朱红的笔杆。
窗外大雨滂沱, 夏山等人未归,摇曳的烛光中, 寂静的室内, 竟是只有两人平静的呼吸声,又或者近无。

雨打秋叶,深夜来客。

“梁师侄,天道有常, 轮回定数,你师傅不知, 难道你也不知?”诚如梁泉所说, 沉静白也说话直接, 开口把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给砍了,誓要看到那琵琶后是人是鬼。

“您来,是想要走那八尊小石像吧。”梁泉双手交握,平整放在桌面上,指尖搭着黄纸上,声音不紧不慢,仿佛对面坐着的不是千方百计谋算他们的对手, 反而是合该高谈阔论的友人。

“正是。”沉静白淡淡开口。

梁泉唇色微红, 眼眸轻动, 那瞬间破开的灵活让沉静白有些恍惚, “您说笑了,那是家师的遗留之物,贫道怎能交到沉观主手上?”

那些小石像上残留的痕迹,梁泉既然一清二楚,就不能任着沉静白来去自如地带走他们。

沉静白轻笑,“师侄,我来这么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顾清源那小子,没给你惹麻烦吧?”

梁泉眉头微蹙,目光发凉,“你想作甚?”

“顾清源在师侄身边许久,也是时候回三元观了。”沉静白捋着胡子笑道,“刚好,方和也甚是想念他,正好一同见见。”

梁泉微微侧耳,似是听到了什么,“方和不知你所作所为。”

“但我是他师傅。”沉静白见招拆招,此时此刻清净之气褪去,笑得像只老狐狸。

方和是被沉静白捡回来的弃婴,是沉静白自幼抚养长大,且他也只有这么个徒弟。于情于理,不论方和如何,他都不可能背弃沉静白。

“当年,你师傅曾说,我的徒弟永远比不得他的徒弟,而偏生是我收下的门徒中,有一人与你关系匪浅。”沉静白状似回忆地说道,“你师傅多自得的人啊,高兴得手舞足蹈,说是给徒弟攒福,什么祸事都不沾。这般好的福报,倒是没留给他的儿子,尽数给了你。”

梁泉心灵澄清,眨眼间便想起了一事,“当年李清河的事情,是你动的手脚?”

“是我。”沉静白耸肩,“他子息不厚,唯独一子。奈何他生来命克,跟着他,那小子迟早要死。索性我在其中动了些手脚,让他远离你师傅。”

梁泉指尖啪嗒轻敲了两下,缓缓摇头,“从这小石像来看,观主想必早在二十年以前便起了心思。李清河与我岁数相仿,你不可能只为了慰藉家师,便做此举动。”

电光火石间,他思及刚才沉静白无意间吐露的一句话!

——没想到这般好的福报……

梁泉若有所思地抿唇,“你是寻错了人。”

此言一出,沉静白原本平和的面具有些破裂,虽然很快就收拾起来,但也被梁泉窥见一二,“你太聪明了些。”

“家师并未劝诫贫道要隐下言灵,但也从未告知外人。秘密之所以为秘密,便是只有一人知道。而沉观主,又是怎么知道的?”梁泉声线淡淡,却是生生压住了外头的雷雨,在沉静白耳边炸开。

沉静白终究是皱起眉头,“汉三该死。”

不必说,梁泉也知道那人合该是那弓弩中年人,便是从他那里,梁泉势如破竹地知道了许多隐秘。

“百密一疏罢了。”梁泉伸手示意茶盏,面色温柔,颇为有礼。

可沉静白看着梁泉看似柔柔弱弱的书生模样,却知道这人体内蕴含多大的能耐,以及这般坚韧的性格。

他和他师傅从根子骨就不同,可相对应的,这某方面的臭德行,却一模一样。

“今日,顾清源和小石像,老道都要带走。”沉静白打定主意,面沉似水。

桌面上悄然荡开道道灵气,一柄看似寻常的长剑出现在梁泉的手中,他抬头看着沉静白,“沉观主,千里迢迢来贫道面前带人,莫不是以为贫道是泥做的,容易化水?”

轰隆一声巨雷,划破了黑沉的夜幕,维持了不到一息的亮光便在窗外消失。

沉静白笑道,声音沉稳,“那自然不是,只是老道有方和,自然还得有其他手段,才能应付那稍有成就的小门徒不是?”

梁泉轻笑,如花开春暖,寒冰融化,“观主自有后手,贫道怎能不做准备?”

“你在拖延时间,殊不知,贫道也是呢?”

沉静白脸色微变,顿时起身,刚才随着他入门后自动关上的屋门敞开,一道颇为奇异的身影被屋外电闪雷鸣倒映在地面上。

他身材竟有两尺高,腰身往上甚为巨硕,仿佛长了三个脑袋,而下.身却是极为苗条,看着头重脚轻,颇为不适。

“哒—哒—”

踩着水声,那怪物慢慢地从沉静白身后走过,沉静白寒毛耸立,指尖不知何时出现的黄符迅速燃烧。

那个怪物总算开口了,声音甚为锋利,“你这味道可难闻。”

哐当两声,两个人被他甩在了梁泉身后,他脚步轻快地在梁泉身边坐下,面无表情地说道,“来了个师兄,又来了几个人,打起来了,赶跑了,扛回来了。”

彘简单粗暴地把一整件事融化成这么简短的话语。

顾小道士和夏山怕是原本就昏迷,被白水给扛回来了,但是再加上这么一摔,怕是得直接昏迷到明天去。

沉静白目光炯炯,落在了这横插一脚的彘身上,许久后意义不明地看着梁泉,“你早就知道了?”

“贫道刚刚‘看见’。”梁泉也不隐瞒。

沉静白还要再说些什么,梁泉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观主想必也不是什么良善人,自也不是站在天下大义的一面,便不要用这般话语来劝说贫道了。人你是带不走的,不如观主留下来,同贫道谈谈经书,切磋切磋?”

沉静白默不作声看着梁泉,随后哈哈大笑,凭空化雾,只留下最后一句话,“梁泉,你果然像他。”

彘捂住了鼻子,闷闷地说道,“臭味。”他伸手挥着那些散开来的黑雾,似乎是全然不喜。

梁泉一挥袖子打开了窗户,虽有雨丝无情拍打,但涌进来的风也带走了屋内的味道。

“他一直在你身上看着别人的影子。”白水放开鼻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说话冷冰冰的,但是这话听起来又似乎充满着人情味,异常矛盾。

梁泉待屋内的气息消散后,踱步去关上窗门,“他想看到的人,自当不是我。”

彘在门口只听了一耳朵,“你师傅?”

“贫道的师傅。”梁泉摸索着擦掉了眉心的红痣,然后才拎着袖子口的小纸人远离了窗边的水渍,“多谢你这次出手。”

白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坐姿很是端正,“这不是什么大事,你的灵气很好吃。”他说这话的时候,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梁泉挺拔瘦削的背影,尖牙露出来后,被他自己用舌头又给压住了。

“贫道知道。”梁泉又是这么说,而后才漫不经心地加上一句,“但是不给。”

彘莫名看着有点小委屈,他低头看着地面两个昏迷的人,“你坏,早知道我会输。”

“贫道从来不打会输的赌。”梁泉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带笑,低垂着眸不知想起了什么。

顾小道士呻.吟着起来的时候,夏山正跟死猪一般睡在他的隔壁,他捂着脑袋坐起身来,突然发觉有一个大包。

嘶,疼死。

顾小道士一边揉着一边开始回忆起昨夜的事情,回忆着回忆着,脸色就淡了下来,这眼底也带上了郁色。

他昨夜的确看到了方和。

顾小道士虽然不是弃婴,可也是打小被送到了三元观,可以说是从小被方和看到大的,昨夜发生的事情虽快,不多时他就被彘弄出的动静搞晕了,但是残留的记忆还是告诉他,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他捂着发疼的后脑勺,想起白水猪昨天说的话,他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

等等他刚刚偷偷想了白水猪吗?!

等顾小道士差点把自己吓死又差点把自己给摔死后,他弄出来的动静总算是把夏山给吵醒了。

夏山打着哈欠坐起身来,正想埋汰顾小道士不讲道理大早上饶命,就看到门后杵着道身影,当即吓了一跳,“师父?”

顾小道士连忙回过头去,捂着后脑勺跳起来,“师兄!”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师兄……”

这一声就显得低垂而又委屈了。

梁泉心中有数,把熬好的姜汤放到桌面上,“先喝了暖身,旁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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