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刚刚在太岁头上动土, 又试图摸老虎屁股的人,顾小道士坚决地让自己和彘保持了三尺远的距离,从头到尾。
虽然他知道, 彘想吃他的话,这点距离简直是在瞎闹。

夏山对梁泉有着崇拜, 他说的话, 夏山不经头脑就全然相信,也没有去思考着里面的问题,在带着彘回去的路上,他好奇地看着彘, “你为什么吃人?因为觉得好吃?”

彘偏头看他,眼眸深邃漆黑, 但宛如带着稚子一般的纯净, “饿。”

梁泉的声音轻飘飘从后面传来, 很是动听,犹如滴答落下的初露,干净悦耳,“彘以人为食是本能,他从幽冥而生,合该有了际遇,才能压住本性带来的凶残。”

“我从昆仑而来。”彘道, 并无不可言之处。

梁泉眼眸微动, 似是轻笑, 又似是嘲讽, 顾小道士冒出一个头说道,“师兄,早前你不是去昆仑了吗?”

“昆仑……”梁泉咀嚼着这两个字,“确是如此,不过,我所见之昆仑,可不是真正的昆仑。”

传说中上达天听,下穷碧落的乃是不周山,能与不周山并立而行的昆仑山若仅仅只是梁泉所见,那便太过凄凉了些。他触摸不到的天柱后到底有什么,梁泉也很是好奇。

梁泉看着彘,声音淡淡,“你诞生在一个好地方。”

彘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也点了点头,“傲因和蛊雕都控制不住,每次进食都吃得很多。”他似是苦恼地想到,“但是明明他们不需要那么多,所以我把蛊雕赶出去了。”

夏山插了一句嘴,“傲因只能吃外乡人,也是因为你?”

彘自在说道,“我既吞噬了这里的人,也自当庇佑这里。至于其他的人,又不归我管。”

彘某种程度上就像是邪神,他吞食了这里的人,如同接受了常乐镇的供奉献祭,自然也庇佑着这里的人不受外来邪物的干扰。

夏山啧啧称奇,顾小道士要被这个傻大胆给气死了。

梁泉慢慢在后面走着,谁都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他轻轻按住额头,耳边似乎有什么话语回荡,但是听不清楚便消失了。小纸人从梁泉的肩上看去,只见他唇色极淡,眼底有些青色,活似熬了一场大病大灾般。

顾小道士不经意一瞥,脸色一变,正想上前来,却见梁泉摆手,不让他上前来。

彘是异兽,也是需要经受上天考验。彘不是他的名字,所有的彘都叫彘,正如所有的傲因一族都称为傲因,若有一物截然不同,当从他有独特的名字开始。

彘突然开口,“我觉得我有个名字。”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梁泉身上,“我应该叫白水。”

上白下水,为泉。

镇子上唯一一家店铺的老板已经被彘给吓晕过去,梁泉带着人回到这里的时候,老大爷已经被吓死了。

哪怕梁泉知道他命数将近,但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去世,也着实巧合。

老大爷没有亲人,顾小道士和夏山只能给他寻了个地埋了,等两人回来的时候,梁泉站在灶台前热着饭菜,那垂眉温润如玉的模样,着实和炊烟饭香很是不合。

梁泉把菜肴端在他们面前,道,“今夜你们去解决了蛊雕的事情,明日便走。”

傲因已死,彘要跟随他们,梁泉特特演算过,除开山路的蛊雕外,常乐镇没有其他异兽或者奇怪的东西了。

顾小道士和夏山坐在隔壁吃饭,彘则坐在梁泉对面,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吃馒头,“你为什么不杀我?”

彘很清楚,隔壁那两个只是凑数,如果梁泉真的想杀了他,根本不必用比试来做名头。

梁泉并未出尽全力。

梁泉含住馒头碎,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听在耳朵里便带着三分淡漠七分漫不经心,“你应天道而生,又无肆意残杀人族,并未造成杀戮,贫道为何要杀你?”

彘只是懵懂,并未愚钝。

一个贫道,把梁泉的话割裂得清清楚楚。

“大多数人的眼里,杀了人,就是异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不是你们人族的话?”彘的指甲很是尖锐,轻轻搭在桌面上滑动,就留下来深深的刻痕。

基于屋主老大爷已经去世,梁泉并没有对彘这个举动说些什么。

“他们有他们的规矩,贫道有贫道的规矩,你既没有破贫道的规矩,贫道又何须杀你?”梁泉干脆利落地解决了两个冷冰冰的大馒头,道,“贫道有事先走,夜里的事情,劳烦你帮两个小辈看着些。”

彘竟也是很有礼貌地点头,“好说好说。”

顾小道士瑟瑟发抖,带着莫名不知所以的夏山也瑟瑟发抖。

梁泉回到小院,小纸人伸手晃了晃,梁泉摇头,“不必担心,他们不会有事的。”小纸人又晃了晃,梁泉轻笑,“吃了他们……不会,他吞了我的精血,很长时间内都不会再有食欲了。”

他跨过门槛,停下来看着庭院中狼藉一片,挥了挥袖子,倒塌下来的树木如枯木逢春,倏地又站立了起来,经过一夜有些蜷缩的枝叶又焕发光彩,在这秋日时分,一点点嫩芽又冒了出来,坠在枝头,和发黄的树叶凑作堆颇为喜感。

小纸人顺着梁泉的心意跳到桌面上,然后趴着画了一个小圈圈。

“小道长有什么事啊?”自从上次梁泉和杨广通话后,倒是有几日没再联系了。

梁泉低声道,“阿摩,你是不是在翻看贫,我以前的事情?”

“小道长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把事情摊开来讲呢?”杨广状似不满地叹了口气,隔着联结,能听到他随手把什么东西丢到一边去。

梁泉摇摇头,“阿摩,弘农一事失败后,他们不会再对你下手,至少动的不会再是隋朝的龙脉,基于此,我认为你可以收手了。”

“砰——”一声巨响后,显然对面杨广踢倒了什么东西。

“梁泉,你当我杨广是什么人!”阴沉冷冽的声音从对面传来,“狗在你面前不断吠,你嫌踢狗脏了脚,还不能把主人给剁了吗?”

梁泉扯着袖口,淡凉言道,“知道我的人,不多,沉静白是我师傅的老友,他知道的东西再多,都不可能比我和师傅更清楚。”

梁泉这么多年从未刻意做过什么,也从未尝试着用言灵去改动什么,能比他这个主人更为清楚的……

“沉静白身后还有人。”杨广淡漠道,他的声音自从梁泉劝说的话语后,就再也没有了温度,“今日发生什么事情了?”

梁泉敛眉,继而阖眼,极淡的唇色越发苍白,“我看到了彘。”

杨广看过的杂书不少,自是知道梁泉所言为何,“然后呢?”

梁泉咳嗽了两声,唇上有血珠,舔去那不知何时渗出的血,他近似淡漠地说道,“天意。”

杨广语气虽是漫不经心,含着残暴的意味,“天若阻我,那便捅破了这天意,又能如何?”

“阿摩慎言!”梁泉蹙眉。

杨广朗声笑道,却没有半分笑意,“若我不成,那便让这老天劈死我如何?”

暴然炸开的雷光席卷宫殿,顺着屋檐撩起了火光,天色骤然阴沉下来,隐约电闪雷鸣,黑压压的天空有着莫名压力,彻底盖住了所有的亮光,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杨广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不愿见我如此,便天打五雷轰,让我横尸当场!”

“若不能,何人能阻我?”

轰!!!

雷光大作,黑压压的天色下,梁泉的唇色反倒红润起来,他跪坐在矮桌前,脊梁挺拔如松,宛如千军万马,万钧雷霆也不能压垮。

他轻抬手腕,手上有三张符咒燃烧,一张入土,两张骤然飞往门外,疾驰到镇子口,一张自然而然落入水中,最后一张消失在不知处,合该落在山巅之上。

三官手书!

人自古就有祈求天地水的祭祀习惯,在不知道天地何物的未开化时期,亘古悠远的唱声传来,伴随着铜铃摇晃的清脆声,回荡在天地苍茫间。

落入黄土的黄符迅速燃烧,扬起的灰烬顺着屋外吹来的风飘扬着,卷落入不知处。

似回响,又似是叹息的一声。

“我。”

杨广似笑非笑地说道,“这就是你想说的话?”

“我想说的话,怕是阿摩不想听。”

梁泉合眼,勾唇一笑。杨广同是,朗声大笑,纵然肆意。

窗外雷声大作,雷龙席卷,狂风乱响之下,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下雨了。

啪嗒的雨声落在屋檐上,大得几乎要拍碎瓦片。

这雨正是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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