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朝的大臣用他们以后所有的官运保证, 他们是真心不想知道陛下和后宫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毕竟他们天天听传言得知他们陛下是个昏庸无道的帝王已经足够心塞了。
昏庸有点,但还没那么昏庸;无道也有那么一点, 但是也没有那么无道。

有点狂暴倒是真的。

当然,要是陛下膝下有子那就是更好的了。

但这不代表萧后暴毙这件事情不起波澜, 虽然同时后宫也有一两个其他的妃子出事, 但是不管哪一个都比不上萧后惹来关注。

哪怕萧后身体虚弱早就成为他们心中的一个坎。

多年来,隋帝对萧后的态度,让许多人都不敢对这件事情妄言。大臣们既期待萧后能诞下嫡子,又不满于萧后体虚的状况。

但隋帝是个随性的人, 这种随性不是因为他的性格顽劣如此,而是因为他那强烈的自信和俾睨天下的态度。

他不在乎, 就是天皇老子在他面前, 隋帝也是不加理会的。

谁都不能否认萧后是个好皇后, 这么一个好皇后去世了,日后还能有人阻止陛下偶尔一些……出格的行为?

以及嫡子暂时是不可能了。

隋帝的近臣们可以预见以后痛苦的未来,木然地拽掉了一把胡子。

当然,这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至少在当下,在画舫上,隋帝可不管那些啰嗦的大臣, 而是凶巴巴地阻止了梁泉挂断联结的打算, “小道长要是现在断开, 我就让人去找你。”

梁泉疑惑的声音传来, “阿摩寻贫道作甚。”而后他又变得沉静了些,“阿摩也找不到贫道。”

梁泉不是什么出名的人物,在这样一个朝代中,要轻而易举地寻到一个人,总是异常艰难。

他循循善诱,试图让阿摩不要这么幼稚。

杨广哼笑了声,勾唇道,“这事没完,寻不到你,难道还找不到你的痕迹,通天下之力寻人,总不是很难。”

梁泉愣住,他知道杨广有时候是有些……无耻之类的,但是他没想到会这么无耻。

他知道阿摩做得出来,哪怕最终还是无用功。

“阿摩……”梁泉犹豫了下,杨广听着他的声音像是寻了个地方坐下来,继而轻柔地叹了口气。

杨广喜欢梁泉这种方式的叹息,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他眉宇间栖息着得意洋洋,他总是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会让梁泉妥协。

正如同梁泉莫名其妙地熟悉他做派的坏习惯。

杨广没有乘胜追击去问他最想知道的事情,而是停留在一个比较保守的地方,“你刚才做了什么?”

“杀了人,除了些鬼魅。”梁泉淡淡道,似乎没什么大不了,“很快就能拨乱反正。”

被夺取的寿数回不来,被残害的生命无法复活,但至少他能赶在事情更加严重前了结这件事情。

梁泉出山的时候,已经看到了堵着山道那些人身上的东西,但是他并没有过多在意,因为他当时已经隐约感觉到天道不容,玄之又玄的选择总会让终结的人出现。

献祭和祭祀不同,夏臣永远不知道,他们千辛万苦得来的后代,在梁泉眼中便是毁灭的根源。

只是梁泉的出现,提早了这个进程。

杨广熟悉梁泉,这种熟悉不是长久的默契,而是一种天生预感。没有根源,他就是知道梁泉现在心情不大爽利。

“杀了人不高兴?”没有亲眼看到事情的发生,杨广也猜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随意挑了一个可能。

“不是。”梁泉摇头,“贫道只是庆幸,阿摩不在这里。”

杨广眉间带笑,低声说道,“这和我又有何干系?”

梁泉的声音不紧不慢,还在继续,“阿摩很好,也能经受得住诱惑。但是这个诱惑,贫道怕你挡不住。”

杨广挑眉,似是在盘算着梁泉的说法,他随手勾起了桌面上的酒樽,里面清澈的酒液随着他的动作而在杯壁上打着旋儿。

“所以贫道把所有能让阿摩受诱惑的东西都毁掉了,不用谢。”梁泉温和地说道。

杨广:“……”

杨广深深地感觉到他之前体贴小道长的做法肯定被小木人给影响到了,简直是败坏他英明神武冷酷无情的形象!

他决定换个话题。

“所以你爱我?”

什么叫做单刀直入,杨广这才叫单刀直入。

梁泉那边的声音中断了瞬息,如果不是小木人还一直摇晃着脑袋看杨广的话,杨广甚至怀疑这玩意儿坏掉了。

小木人:“呜呜……”它不是玩意。

“那是对挚友的爱意。”梁泉轻声道,带着难以形容的柔和,像是一个珍贵的事实。

“阿摩,诚然你不知道,但你是贫道最为关心的人。”在老道去世后,杨广顺其自然跃居第一。

当然这个事实不需要让杨广知道。

哪怕杨广知道梁泉还是瞒着一些东西没说,但这丝毫阻挡不了杨广闻言抚掌大笑。

梁泉盘膝坐在山崖上,在他脚下便是漂浮的白云,雾气缠绕着山峰,挡住了那些葱葱郁郁的碧绿,飒飒摇曳的树叶声,像极了一首轻快的小曲。

他侧耳听着那人肆意大笑,仿佛也踩着云朵往天际而去,轻飘飘的愉悦从心头泛开,扫去了阴霾尘埃。

这场对话无疾而终,杨广没有继续逼问梁泉,他只是在笑声后,非常小心眼地在梁泉继续说话前一把掐住小木人强行要求断线。

以报一箭之仇!

梁泉摸着乖巧的小纸人,环绕在身侧的是刚刚大显神威的小剑。

小剑在梁泉说话的时候虽然一直没有反应,眼下主人安静了,它开始得意地抖擞了起来,绕着梁泉飞快的转悠了好几圈。

小剑的性格比起小纸人来说沉稳了许多,但是这点子沉稳也是有限度的,仅限于梁泉遇险的时候,而在平时……

刚才梁泉和杨广的对话,小剑克制着不嗡嗡嗡就已经是对杨广最大的礼遇了。

梁泉伸手握住巴掌大小的小剑,温和地笑道,“是的,你很高兴。”

他看着漫山遍野的小花,轻之又轻地说道,“我也很高兴。”

……

世外桃源不是一个简单的词语,它必须真的成为某些人的世外桃源,比如许多人汇聚希望而成的聚落。

陈长老是这个世外桃源的核心骨,他树立起无数的权威,成为这里亘古不变的一道风景,但是当变故出现,而这个白发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出现的时候,世外桃源的人开始无措起来。

最让人担心后怕的,则是他们身上出现的变化。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那道幽冥之门,连顾小道士也只能疑惑地抬头看着天,然后继续低头查看娟娘的情况,就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这里的人的寿数悠长,相比较外界只能存活七八十岁,他们“幸运得多”,对他们来说,七八十岁只是成年未久,他们向来是两三百年后才开始担心生死的问题。

夏臣作为一个五十岁就接任镇长之位的人,已经是他们当中最为年轻的了。当他们开始苍老,开始衰退,开始成为他们都不认识的模样,惶恐成为他们的第一反应。

夏臣挣扎着爬起来时,他颤抖地看着手背的斑纹,伸手摸了摸脸皮,那软软的触感让夏臣无力地笑了一声。

他们成功了。

夏臣握着树枝颤巍巍站起身来,剧痛感还在四肢流窜,但没有之前那么难以忍受。

他回头看着山林,神情迷茫了些。

那个道人真的成了。

嘈杂的声音,痛苦的哀嚎都没有打断夏臣的思绪,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山路,仿佛看久了会有什么东西从上面下来。

他没看错。

两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夏臣面前,他顿住,继而发现后面的小道人正横抱着个人。那道身影是如此地熟悉,夏臣亲眼看着她从娇气的孩童长成温柔大方的姑娘。

“娟娘——”

夏臣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作为一个老头子,他跑的速度可算不得慢。

顾小道士原本被娟娘的苍老吓了一跳,又被突然过崖的师兄给吓了一跳,现在又给这个猛地扑过来的老大爷吓了一跳!

他愤愤不平,怎么今个儿事这么多?!

梁泉抬手止住顾小道士失控的力度,“小师弟,小心姑娘的伤势。”

顾清源扁了扁嘴,虽然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是娟娘突然出事也不是他导致的,这位大爷为何看起来这么气愤?

“娟娘……”夏臣声音有些颤抖。

梁泉淡声道,“她和你一样,没有大碍。”

夏臣听得出来,这道人的前半句话刺破了真相,后半句话却安稳了他的情绪。

夏臣深吸了口气,才伸手示意顾小道士把娟娘交给他。

顾清源挑剔地看着夏臣苍老的样子,似乎认为他根本没有这个臂力,最后还是在梁泉的示意下把人交给了他。

“师兄,他是娟娘的父亲?”不知道是娟娘较为年轻还是因为她并没有从中获利太多,在这场如同降罚中,她并没有承受太多。

梁泉摇头,“他是那个大胡子。”

顾小道士表示他受到了惊吓,半个时辰不见突然老了十……三十岁!!

梁泉冲他轻笑了下,没有在这里给他解释,而是看着半扶着娟娘的夏臣说道,“那人已死,此后种种,再不可重复。”

小木屋被梁泉彻底焚烧,所有的秘密都掌控在白发人手中,长老死后,哪怕夏臣他们可以借助以前的经验复制出原来的镜子,但是没有熟知一切的长老在,也惹不出大麻烦来。

夏臣听得出来梁泉的警告,他遥遥看着山下奔来的人,除了前头仅有的那几个年轻人,余下地……

夏臣有些窒息,他却是忘记了,整个城镇该有多少人已经岁数过百!

六十一甲子,百年一轮回,这一遭,又有多少人需入轮回?

“你杀了他们。”夏臣咬牙切齿,带着莫大的痛苦悲哀。

梁泉的视线穿透他,落在虚空中的一点,继而轻轻摇头,“福生无量天尊,你们得到了,也该失去了。”

夏臣颓然闭眼。

……

镜城内的人议论纷纷,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城内所有的镜子都破碎了,不管是铺子里的还是摆在家中的,但凡是镜子,没有一面幸存。

孔圣人曾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事情摆在面前的时候,就算是儒生都在私底下议论不绝。

从神罚到天谴再到有人捣乱,种种猜测层出不穷,就算是最老实的人也忍不住在这场激烈的讨论中掺和一脚。

梁泉和顾小道士在昨夜悄然入城,成为镜城内不着痕迹的一员。

梁泉他们留宿的客栈还是原来的那个,说来也是巧合,早上给他们是送稀粥的人也恰好是顾小道士曾打探过消息的人。

顾小道士有些好奇,这个小二看起来得志意满,就像是有了什么大喜事一般。他向来直接,有问题也就问了,“你看起来很高兴?”

小二把盘子放下,看着两个有些熟悉的客人喜悦地说道,“上次小道长不是问我那镜子的问题吗?其实也没什么,那是咱老板喜欢,每个屋子都放了。”

“半年前我起夜撒尿,回来的时候看到我屋子的镜面闪过黑影,总觉得不对劲就给丢了。”他嘻嘻地摸着脑袋,“您瞧,这不就出事了吗?”

小二对他自己能未卜先知非常满意。

顾小道士失笑着摇头,让小二离开后就笑着说道,“师兄,原来是这样,我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真的有什么事情呢。”

他们最开始打探消息的时候就在从这个小二口中,但是小二的态度让他们心生疑惑,反倒是更加往里面追查下去了。

梁泉默默地掰开大馒头,“这不是坏事。”

看似巧合,种种巧合叠加到最后,也不是坏事。这在天道的默许下,梁泉在昨夜已经看到了顾小道士身上的道德金光,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好事。

有了这些,证明了天道的垂怜,修行总会简单些。

顾小道士回想了他们这两日的事情,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这的确不是什么坏事。

要说顾清源没动摇过,那是假话。但动摇后,看着那些人的模样,顾小道士又完全没有了原来的想法。

梁泉漫不经心地啃完了大馒头,出门溜达着寻了间包子铺又一口气买了不少作为干粮,然后才在马市买了两匹马。

至于之前的马因为他们要进山,在上一个城镇的时候就已经被卖了。

梁泉牵着马匹出城时,顾小道士靠着马儿犹豫地说道,“师兄,这里彻底没事了吗?”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个桃源,但是那里的事情还不能很快挥散。遗留下的问题,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彻底掀篇。

这不是顾小道士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但是是他第一次有种担忧。

梁泉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可以再去看看。”

顾清源鼓了鼓脸,“然后出来的时候你就消失不见了。”

梁泉轻笑道,“师兄不会那么坏。”

顾小道士笑嘻嘻地牵着缰绳,“那可不一定,上次二师兄还说梁师兄是个外柔内坚的人,可不是表面那么容易相处的。”

梁泉只是笑,收敛了神情,“我们是道士,杀鬼除妖斩恶是吾辈己任,但其他的不是。”这是对刚才顾小道士问题的回应。

桃源中的人或许完全把梁泉当做恶人,是他把罪恶丑陋翻出来暴晒在日头底下,挖出所有人都不愿知道的东西,彻底毁掉了所有的一切。

但错的就是错的,不会因为它造福了多少人而成为正确。

错误之所以是错误,就是因为它可以改正。

两人出了城,在官道上走了没多久,便看到树林子有人从路边走了出来。

顾小道士或许认不出来这人是谁,但是梁泉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当初那群人中最为年轻的一个。

少年郎穿着朴素的衣裳,身后背着个鼓囊囊的包袱,眼见着梁泉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梁泉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道长,这是我叔父给您的信。”

顾小道士被这人扑通一声吓得够呛,靠在马匹身边仔细地看着少年郎,“你叫什么?”

少年也没客气,他的下跪显然是被人要求,但他也没那么不乐意,抬头看他们的动作也很是自然,“我叫夏山。”

梁泉接过信,还没拆开就知道是谁送来的,但他终究还是打开了。

半晌后,梁泉颔首,“你的叔父要你随贫道游历,你可愿意?”

夏山的神色茫然了片刻,随即点点头,“叔父要我作甚,我便做什么。”夏臣是他最尊敬的人。

梁泉也不多话,把信收起来后,便示意顾小道士和他共骑一马。两人都还未长成,这马才承受得住。

顾小道士不是那种不亲人的性格,当即就答应了,只是对这位突然加入的伙伴有些好奇,一路上都是他们两人的对话声。

在他们的对话中,顾小道士才知道,夏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只是昨夜突然被叔父夏臣叫起,然后茫然中打包了东西丢到了官道上,只让他等待着道人打扮的人,要是等不到,也不能回去。

年少的夏山只察觉到发生的事情,毕竟他随身携带的镜子也破碎了,但是因他从来没造镜过,也没有大碍。

“我不会做镜子,娘亲不肯教我,父亲也不愿意说。”夏山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有些闹小脾气,但他是个性格爽朗的人,很快就和顾小道士打成一片,离愁别绪还没有那么快抓住这个少年郎。

马蹄声哒哒,他们在下一个城镇中补充了马匹和衣裳。

温度越发冷冽,雪花打着旋儿从空中落下,给天地染上了一层霜白,连树梢都褪去了富有生机的绿色,只留下片片雪花。

这里头最禁不住这寒冷的人,居然是夏山。

夏山打着喷嚏,然后哆嗦着缩在棉衣里面,他们虽然在赶路,但是因为夏山的情况,他们还是放慢了速度。

“哈湫——”可怜的少年瑟缩着摇头,抬手把掉落到脖颈里面的雪花给抖出来,然后吸了吸鼻子,“为什么外面这么冷?”

顾小道士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怪不得你得出来历练,难道你们家乡一年四季都是春天?”

“春天是什么?”夏山天真而又好奇地说道,“我们那里的温度一直没有变化。”

顾清源深吸了一口气,大概理解了夏山的情况。

内外的不同在改造着夏山,这不会是第一个问题,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问题。

梁泉并没有执着于赶路,很快就在路上寻了个小村庄停留。他们并没有入村,只是在村外的林子里面寻了个空地生火,然后烤馒头。

顾小道士震惊地看着师兄洗干净枯枝,然后串着大馒头在烤火!

“你不吃?”梁泉淡定地看了他一眼。

“吃!”

“……吃。”

顾清源给了后知后觉的夏山一巴掌,然后把烤好的大馒头递给夏山。

夏山身体不适,很快就靠着火堆睡着了,梁泉把他的棉衣盖在了夏山身上,然后坐在另一侧打坐。

顾小道士挨挨蹭蹭地坐在了梁泉身边。

梁泉睁眸,淡声道,“你想问什么?”

顾清源嘿嘿笑了两声,然后压低着声音说道,“师兄为什么答应带夏山离开?”

梁泉声音清冷,“想做,便做了。”

“总得有个理由?”顾小道士疑惑地偏头,他本以为师兄是有什么目的。

梁泉缓缓阖目,漠然道,“每做一件事情都需要理由,就太累了。”

“但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叔父真认为这样是好的?”顾清源啃着指尖,伸手想去抓小纸人。

今夜的小纸人是只有梁泉才能碰的小纸人,它非常直接地缩在了梁泉的衣襟里。

小纸人:你倒是摸过来呀。

顾小道士晃了晃脑袋,然后扁扁嘴巴。

“小师弟,我们不能替代某人去做些什么。”周围的氛围很是静谧,扑簌落下的雪花啪嗒在枝头,盖住一切嘈杂的声音。

好吧,他还是不能理解师兄的想法,但是夏山是个不错的人,顾小道士没有继续纠结下去,而是跟随着师兄打坐。

雪愈发大了,皑皑白雪为大地铺了厚厚一层,一步便是一个脚印。马蹄声过,一连串马蹄印留在雪道上,煞是好看。

梁泉他们赶在真正的暴雪前,终于来到了下一处落脚的地方。

他们披着的棉衣都被雪花打湿,赶忙寻了处客栈歇息。梁泉倒是如往常一般,但是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人已经冻得不行,定了房间后就瑟缩着两个人抱团去休息了。

顾清源和夏山两人主动要在一起住,梁泉也没有阻止,让小二给他们烧了水送去后,梁泉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梁泉在屋内坐下,矮桌上的烛光摇曳,晃得摊在桌面上的信封字迹看不太清楚。

梁泉从包袱中取出笔墨纸砚,开始沉默地磨着墨水,一圈一圈地研磨中,梁泉的思绪愈发放松下来。

风雪拍打着窗扉,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尖锐,寒冷渗透着入了窗,烛光晃动却把它们关在了外面。

梁泉轻勾起唇,漆黑的眼眸中带着微光,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片。

这是桐铃夫人此前给梁泉的小东西,他一直放在心上,但是也没寻到什么有力的信息,但是经过了上次镜城的事情,梁泉似乎有所发觉。

这玉片在发热。

梁泉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光滑的表面,温度的确比之前温热了。

梁泉疑惑地偏头看它,指尖在左眼上轻轻一点,刹那间他好似一抹金色在玉片上闪动,很快就消失不见。

那是……道德紫光?

梁泉眼波微动,想起一事。

镜城的事情为天道不容,哪怕梁泉没有参与此事,他早就看出来他们离灭亡不远。这是一份功德,参与其中的人自会得到天道的垂帘。

梁泉以前都没有在意过,便是天道垂帘,庇护有加也是日后的事情,当下该如何还是该如何。

但是这小玉片勾起了梁泉一个怀疑……难道要探寻其中的秘密,还得不断有道德金光?

换句话说,要常做好人好事。

这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梁泉的预感反倒往着同一个地方而去。他很少出错,一旦有预感,那往往是正确的。

梁泉轻叹了口气,把这玩意儿给收拾起来,然后开始画符。

果然只有画符才是最快平定心绪的方法。

夏山并没有因为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而好转起来,反倒更加严重,躺倒在床榻上起不来。顾小道士在次日清晨就发现他在发热,赶忙跑去寻了个大夫。

原本梁泉是打算休整后就带他们上山,但是眼下这情况,顾小道士只能无奈地说道,“师兄,我还是留下来照顾他吧。”

梁泉颔首,“我出去看看。”

顾清源沮丧地点头。

梁泉选的这个客栈靠近城门,他没有出门就听到外面的喧哗声,他回头望了一眼,正好看到城门口车车队伍入城,看起来雄伟异常,好似什么高官贵族出行。

梁泉眨了眨眼,看着车队渐渐远去,他怎么感觉有些熟悉?

……

梁泉很快就摸透了这座城,这是恒山山脚下的小城,并没有特殊的名讳,但是本地人都自称为山城。

山城风格粗狂,四四方方,但是山城外有水流经过,环绕着整个山城。

恒山是周边人广为流传的名字,但是梁泉更熟悉称呼它为高是山。

又北三百里,曰高是之山。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虖沱,其木多棕,其草多条。滱水出焉,东流注于河。——《山海经》

高是山的传言不少,作为《山海经》记载的一部分,总是带着怪力乱神的成分,对两个年轻人也是历练的好去处。

梁泉又一次回来的时候,听到了客栈下议论的声音。

大堂中间是些游侠走镖,说话的嗓门特别大,拍桌子也尤其响亮。

“去他老娘的,老子昨天就说过这是大生意,鬼知道你们死活不听老子的话!现在有人揭榜了,还玩个屁?!”

“沈兄,有些人说话就是粗鲁,不知道什么叫做礼数,我们还是走开些,莫要被他们玷污风雅。”

眼见一场打斗必不可免,连掌柜的都绝望了。但恰好在开始前,有人硬着头皮当了和事老,才勉强把双方的火气给压下去了。

这客栈一楼是吃饭的地方,梁泉照例要了一份素菜,然后又让小二送了两份上去,才在楼下靠近楼梯的地方坐下来。

这个位置偏僻,也没什么人注意,毕竟靠近楼梯,总会听到砰砰砰的脚步声,更担心有灰尘跌落,吃起饭来总不是那么愉快。

所以在梁泉坐下不久,他对面也有人坐下来,这让他微讶地抬头。

这是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上半张脸都被白色面具给套住,只能看到眼睛和嘴巴,光是露出来这部分足以让人看得出来这是个异常严苛的人。

他冲着小二招手,“要一份和他一样的。”面具人伸手点了点梁泉。

小二有些畏惧这人的面具,只是远远站着点头,然后就溜走去后厨了。

这人和他素不相识,但梁泉以为这人是冲着他来的。

“道长,别来无恙。”面具人嘴唇微动,挤出这句话后,原是想顺便露出个笑容,但嘴角蠕动了两下后,并没有成功,最后还是板着脸把这句话说出来。

梁泉指尖微动,拂过又一次冒出头来的小纸人,“贫道并不认识你。”

面具人冰冷地说道,“道长不认识我不要紧,但是我认识道长就行了。”

梁泉蹙眉,平和地接受着这面具人的视线,数息后,他松开眉头,然后垂眸,伸出一根手指给小纸人玩闹。

这下轮到面具人皱眉,他看着梁泉片刻后,“你认出我是谁了?”

梁泉淡漠言道,“庙祝。”

“这不可能。”面具人说话虽轻,但是其中质疑的语气未散,要是梁泉当真从一开始就认出来他是谁,那又岂会有那片刻的疑虑?

但他没有反驳梁泉的猜测。

“贫道以为,重要的不是这个。”

梁泉温声道,“不论你要作甚,贫道或许帮不了你。”

梁泉和阿摩同行时,曾经遇到个山神庙,借着山神庙躲避因为雷劫所带来的风雨,那一次梁泉曾告诉阿摩,那个庙祝不是人。

除开梁泉和阿摩外,那夜的侍卫没有人能看到这个庙祝。

那日离开前,梁泉曾注意到这庙祝身上的气息,与眼下来寻他的这个面具人一模一样。

天底下没有相同的两张面孔,也不可能会有相同的气息,梁泉不会认错。

“我想请道长帮我稳定一人魂魄。”男人倏然开口恳求,“她是个好人,道长让我做什么都行,但是唯有她……”

要不是这人清楚梁泉不是那种能被逼迫同意的人,他便是当场下跪也要硬绑着梁泉去。

就在这时,小二颤巍巍地举着两个托盘过来。

天地可鉴,他是真的不想过来打断他们的对话,瞧那个面具人是多么可怕。可惜他们的掌柜的完全没有同情心,该上菜的时候死命踹着他屁股让他过来。

两道一模一样的素菜摆在两人面前,面具人看着那素得不能再素的菜抽搐了下嘴角,“道长不吃荤?”

梁泉淡定地夹起一根毫无油水的菜心,“没错。”

面具人心里焦灼,看着梁泉慢条斯理的样子,不得不压着性子陪着他一块吃,等到梁泉吃完后,这才打算开口。

“留下地址,贫道会去看。”梁泉冷不丁地说道。

面具人大喜过望,连连点头,撕下布料,迅速地逼出血液在上面写了个地址。

梁泉默然地看着面具人过于快速的动作,压下了想说话的打算……直说就是了,难道他记不住?

面具人离开后,梁泉这才起身回到楼上。

庙祝为何千里迢迢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知道梁泉,这些都是问题。但是梁泉只感觉到他或许需要去看看,仅此而已。

没有危险的预感,不代表没有危险,但至少可以代表没有太大的危险。

夏山被两床棉被厚实地压在底下,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顾小道士还一边吃饭一边挑剔,“这被子摸着不怎么厚实,这店家黑心。夏山你甭担心,回头我把师兄那床被子给拿过来,师兄根本不需要睡觉。”

夏山死命摇头,不了,他还想活。

梁泉跨门进来,看着夏山可怜兮兮的样子,再看着声称要照顾他的顾小道士。

一息后,顾小道士被提着领子丢出来。

屋内,梁泉把夏山身上的被子挪开,至少留下了喘气的余地,然后才把一个小暖炉塞到夏山手中。

这是梁泉在回来的时候顺便买的,符咒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但是有些普通的东西,还是用更有生活气息的东西会更适合。

“谢谢道长。”夏山埋在被子里闷声说道。

夏山没有告诉顾小道士,他其实挺害怕梁泉。

他是年轻,但是他不傻。夏山知道有两个异乡人进了桃源,也知道桃源中发生了变故,他甚至知道这不是好事。

娟娘在夏山被送走前抓住了一个机会,颤抖地抱住这个她生养的孩子,用气声说完了最后的话语,“夏山,这是我们应得的,没有任何人能取代。但是你不同,你是干净的。”所有的罪孽他们一力承当,所以她必须让夏山离开这里。

夏山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粗声说道,“道长,我该做些什么?”

他从顾小道士侧面得知了梁泉的话,他知道他这个问题或许只能得到敷衍的回答,但是他忍不住想问。

一个轻柔的抚摸按在被褥上,耳边是轻柔的话语,“做好事。”

如此简单。

夏山泣不成声。

梁泉一下又一下地拍着被褥,底下是个抽泣的少年,如此鲜活又容易荒唐的年纪。

夏山偶尔会让梁泉想到阿摩,那个跅弢不羁,肆无忌惮的人,在他这般年纪,他又是什么模样?

梁泉从不嫉妒,但此刻他有点失落。

有点失落的梁泉认为这样不好,他打算调整一下心境问题,故而叮嘱了小纸人,“最近木之精华的联结,不要传过来。”

他决定这段时间勤加修炼,好好磨砺心境,免得又出现这种不好的想法。

趴在肩头的小纸人懵懂地点头。

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中,正戳着小不点努力的杨广莫名地打了个喷嚏,耳根发烫。

肯定是那面软心黑的小道长在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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