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在这城内名声不错, 很多人都曾经受到过江家的帮助,得知这件事情,客栈内的人在提起此事, 有人悲痛难过,也有人破口大骂贼老天。
梁泉默默地啃着大包子, 甜香的味道在唇舌间荡开, “贫道待会打算去看看。”

杨广漫不经心把他手上那一半包子给揪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在桌面上摆放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梁泉看了眼,就移开了视线。

杨广显然是把他自个儿的玉玺拿捏着玩,在桌面上摆弄出来个四不像来。

四不像的玉玺很快就被小纸人给盯上, 正打算从梁泉的衣襟里面跳出来时,就被梁泉伸手按住。

小纸人这段时间跟着杨广玩野了, 以前这等场合是从来都不出来的。

“莫急。”

梁泉温声道。

小纸人似是知道了刚才的不妥当, 按头又缩回去了。

杨广眨了眨眼, 淡定地把碎屑给扫到一边去。

梁泉想去江家看看情况,杨广倒是随意,在饭后跟着梁泉去了着火的那条街道。

应该不能说是江家了,很显然,江家的这场大火烧光了所有的建筑,甚至还危及到了左右的人家,好在邻居没人, 才没那么严重。

但是江家上下包括下人一共五十几人全部葬身火海, 无一生还。

街坊邻里都在看着, 没有人逃出来。

梁泉他们到的时候, 整个地方都被捕快被包围了起来,烧毁的建筑横七竖八地倒着,浓烈的灼烧感犹在,整条街上都蔓延着焦糊难闻的味道。

好几个捕快站在街道上阻止别人靠近,梁泉和杨广自然也成为他们阻挡的目标,好在梁泉也不打算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这江家的情况。

杨广掏出手帕捂住口鼻,声音有点闷闷的,“不是意外。”

他不过瞥了一眼便随口道。

烧得这么干净利落,死得这么彻底,火光冲天都没有一个人扑出来,不可能是意外。

梁泉没有说话,而是看着正站在中间的一个官员,他看起来四十几岁,满脸苦闷,在这地头来回走动了几下,忽而狠狠地踹了一脚江府门口的石狮子,神情绝望痛苦极了。

他听到围着不让普通人进去的捕快说了一句,“大人看起来难受极了。”

旁边的人又快又轻地接了上去,“谁说不是呢?大人和江老爷可是莫逆之交。”

梁泉默默地扫过那个中年官员,他身边围绕的狰狞鬼面铺天盖地。

他见过被冤魂报复的人,却很少看到如此凶狠数量的冤魂。黑色在那官员身边翻滚,浓郁至极。

梁泉侧耳聆听了片刻,平静地收回了视线。

和刚才那两个捕快的话对比起来,这眼前的画面简直就像是个笑话。

通常而言,恶鬼缠身,除了倒霉外,总是有原因的。而最大的原因,就是你和它们有仇。

梁泉耳中所听到的那些嘶鸣,在像着他透露一个事实。

江家,死在了这个人的手中。

杨广见梁泉久久都不说话,在后面戳了戳他,“你在走什么神?”

梁泉扫了眼现场,正打算转身离开,灵敏地听到了后面的最后对话,“哎,听说少了几个人。”

“少了谁?”

“还没认全呢,谁知道少了谁,估计是不起眼的下人。”

“听到了,七八个,也不知道哪个幸运……”

梁泉径直地离开了这里,杨广嫌弃地把手帕随手丢在这废墟中,把又一次冒头的小纸人给压下去。

“人是那官员杀的。”在离得够远的时候,梁泉突然冒出这么句话,倒是把杨广吓了一跳。

杨广挑眉,“因为什么?”

梁泉摇头,“暂且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杨广沉默半晌后道,“他不可能是亲自动手,这也算在他身上?”

梁泉迈步走在街道上,缓缓道,“这是不一样的。”因果报应,哪怕隔了千万层,源头终究是会被找到。

更何况,这官员在死前让他们知道了真相。或者是他们其中一人知道了真相。

“到底人会更恨持刀的人,还是幕后的人,对在生者或许是个问题,但是对死后的亡魂而言,答案只有一个。”

杨广漫不经心地扯住梁泉的衣兜,也没再问梁泉其他的问题。

梁泉的确看到了亡魂缠绕在中年官员的画面,长此以往,冤魂作祟,那中年官员吃不了兜着走。冤有头债有主,那些个亡魂愿意用往生为代价回来复仇,那也是他们的选择。

“那些附身在江家人的东西呢?”杨广跟着走了一条街后,又耐不住地问道,“总不会也跟着被烧光了。”

梁泉头也不回地说道,“这不就是了。”

杨广抬头看着他们停下来的位置,或许是沉迷在和梁泉对话以及暗戳戳和小纸人玩闹的过程中,他并没有发现他们已经拐入了一条神奇的街道。

现在还没到中午,本该是各种店铺开张的时候,可是这条街倒是奇怪,所有的店铺都门窗紧闭,哪怕偶尔还能听到对话,但是完全没有招揽客人的意思。

显得有些凄凉。

杨广的眼神有点微妙。

这是花街。

“你这小道长花花心肠倒还是挺多的。”杨广笑眯眯地说道。

“贫道不进去。”梁泉回头看他,表情很是正常,“是阿摩进去。”

杨广:“……”

问过我了吗谢谢。

花街白日的时候是不做生意的,只有当夜晚降临的时候才会火热起来,迅速成为最热闹的地方。

来这里的人绝大部分都是男人,只有最边角上才有一个南风馆,剩下的都是漂亮姑娘。

老鸨站在门口招揽客人,笑嘻嘻地用着手帕晃着,飘散的胭脂粉味道弥漫着整一条街道。

往常这条街道上来往的客人也不少,大多都是外地来的行商在路上寻点花花乐子,当然也有本地人悄悄摸摸地避开家里的母老虎出来寻欢作乐。

但自从城内接连好几次死人后,哪怕死去的都是女子,但是夜晚出来的人也少了,就连今日还发生了江家火烧的事情,引发热议。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虽然老鸨姑娘的确在招揽,但是那动作也不知道有多少敷衍藏在里面。

一个黑衣男子大步从街头走来,原本有些懒散的老鸨一瞥眼看到他,突然激动了起来,连声音都大了几分,“这位公子不若来这里瞧瞧?”

来烟花之地还能瞧什么?自然是花姑娘。

当老鸨成功把这人带进去的时候,只在心里笑道,不知道今夜有多少姑娘愿意为了这男子争破头的。

这年头,寻个又好看又多金的客人可是不多见的。

隔着一条街上,梁泉正无奈地看着他对面的杨广,“到底是换人了,你作甚还生气?”

杨广挑眉,笑眯眯地说道,“小道长在胡说些什么呢,我怎么就生气了?”他手上正折叠着小纸人,小纸人被叠成好几层,小黑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杨广,似乎不知道他哪里生气了。

梁泉自杨广手上接过小纸人,小纸人在他掌心舒展开来,然后安分地贴在他的手心里,似乎打定主意做一张普通的纸张。

木之精华有些担心,两只小小手扒着杨广的领口,悄悄地看着小纸人。

这两个小不点不知道私底下玩闹了多少次,关系早就今非昔比。

昨夜小纸人在趁着梁泉不注意的时候,还偷跑出去找木之精华。

小剑和它虽然是多年老交情了,但是谁不知道它心心念念着那只把它给打昏头了的龙,小纸人可不想和它说话。

小木人懵懵懂懂,乖乖巧巧的模样可人极了。

小纸人自持岁数比它大,每每都带着木之精华玩耍,等到两个主人召唤的时候才颠颠儿地又跑回去,惹来杨广主人一顿笑骂。

小纸人的小眼珠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杨广,明明没有任何神情,看着却像极了在讨饶。

杨广只能把小纸人丢给梁泉,面无表情又把木之精华给收了回来,“管管你家的孩子。”

梁泉正在画符,头也不抬地说道,“它很乖。”

杨广挑眉看着那小纸人嘿咻嘿咻地在爬背脊的模样,“哟,很乖哦,那你自个儿倒是看看它到底是有多乖。”

梁泉把黄符给收拾好,掏出一大把塞给了杨广,“收一些放着,有备无患。”

杨广扬眉,见梁泉又说道,“原本你是不用担心这些,但是基于你知道我也知道的原因,所以最好还是需要准备好。”

杨广看着这些黄符,挑了其中一张看了眼,“所以我就是直接丢出去就可以了?”

梁泉看了他一眼,“阿摩还想怎么着?”他慢悠悠地又加了一句,“原本以阿摩的能耐,光是站在这些魑魅魍魉面前就足以让他们倒退三尺跪地求饶,可惜的是阿摩现在做不到。”

杨广:“……”他感觉到了梁泉的人身攻击。

回想起昨夜的事情,杨广从怀里取了张黄符出来,还没动作就被梁泉按住手腕,颇为无奈地说道,“阿摩,是贫道错了。”

那可是雷符,要是随意玩闹,闹出来什么总是不好。

杨广淡淡地看他一眼,虽没有说些什么,却是任由着梁泉从手里把黄符给带走了。

梁泉方才的提议,显然给隋帝陛下造成了一定的伤害,导致隋帝陛下在派了手底下的暗卫去完成这个任务后,笑眯眯地发脾气。

无声胜有声的微笑攻击显然威力比寻常的时候更加惊人。

梁泉敛眉,把刚才还没有说全的事情给补完,“那江家虽然发生了火灾,但下手的人该是这城中县令,和江公子回来的时间刚好巧合在一起。”

杨广道,“小道长笃定只是巧合?”

梁泉认真道,“若是他们下手,贫道刚才应该能够感觉到才是。”但是那数十个冤魂的画面一清二楚,事情昭然若揭。

“附身的人都死了,他们能藏到哪里去?”

梁泉并不清楚附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凡这类能上身的,不是厉鬼幽魂,就是一些有着神异力量的东西,不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身上的味道并不浓郁,那是因为他们借用了江家人的生气来挡住他们的味道,半生半死的时候正好得用。

但是他们出师不利,先是遇到了梁泉一眼勘破其中的不对,又是遇到了江家遭人放火,不得不脱离了江家人的身体离开。

这股气息在离开了人体后仍残留些许,很快就被到现场的梁泉给捕捉到了。

梁泉道,“阿摩,你可还记得刚才捕快所说的话?”

杨广随意挑拣了颗豆子,表情非常嫌弃,“少了八人。”他慢慢地咬着那炒过头的豆子,看着梁泉说道,“江家入城时跟着的家丁,是六个。”

梁泉点头,若是少了两人,这数字就刚好对上了。

杨广突兀开口,“昨日江家马车上,有两人。”

梁泉抬眸看他,只见他随口说道,“那重量不对。”

马车上有两个人,通常为一主一仆。

“走了八个,入城时却有九人,跑脱的人要么是江家公子,要么是江姑娘。”梁泉缓缓道。

杨广听完梁泉的话,凝眉笑道,“你发觉那江家公子与那些奴仆不同?”

他一语中的,发现了最重要的关键。

“昨日入城的时候,那马车帘子曾撩开一眼,贫道看到了江姑娘。她的情况并没有任何的问题。”

江家一行人共九人,唯独只有江姑娘没事,何其诡异。但梁泉刚才的话语,显然是把江家公子和那几个中招的家丁给区分开来。

梁泉淡淡地说道,“那江家公子的确诡异。”

半个时辰后,梁泉和杨广两人的门被敲响了。

杨广正单手拿着卷卷轴在看,另一只手随意地靠在膝盖上,“进来。”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但是门外的人听得一清二楚,立刻就轻轻推开了门,转身阖上后,这才几步走到杨广面前单膝跪下,“陛下!”

杨广的视线还没有从卷轴上移开来,漫不经意地说道,“说吧。”

“陛下,里面并没有任何的异样,客人来往的情况也没有变化。属下摸遍了所有的房间,并没有发现不妥。”

梁泉问道,“每个屋子都有人?”

“对,各个接客的姑娘都在自个儿屋内。”

梁泉又道,“可有人受伤或者休息?”

那侍卫回忆,“只有一个,属下看到的时候,刚好有几个姑娘在她屋内探望。”据说生病的还是这家花楼的花魁。

梁泉眨了眨眼,“屋内共有几人?”

“七人。”

这个熟悉的数字让杨广丢开了手上的卷轴,刚好对上了梁泉看来的视线。

找到了。

被紧急招来的侍卫名唤南宫明,在确定了这花楼的问题后,南宫明就留下来盯着这里,而梁泉和杨广两人……又回去了。

“你想先找到那个女人?”杨广还没等梁泉真的做些什么,就大概知道了梁泉的想法。

顺着留下的味道走了一路,最后堵住了那七个加一个人,生病了的“花魁”,探望的“人”,那最后一个逃出生天的名额,合该落在那位正常的江姑娘身上。

梁泉往江家的方向走,“贫道方才想起一事,或许能解了这桩疑惑。”

他们一路往北,已经开始靠近齐鲁之地。

南山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山海经》

梁泉幼时曾把山海经当做是故事来读,可随着岁数增长,这些宛如天方夜谭怪诞不羁的事情却开始成为日常。

鹊山的地点虽不明确,但数得出来的一座落在齐鲁之地,也便是山东。狌狌乃上古奇兽,人面兽身,其肉能使人飞快跑步,颇有助益。

然此刻梁泉想起来的,却是当初师傅在他耳边像悄悄话那般的玩笑,“传说狌狌把人的脸皮给撕下来覆在自己脸上,就能变幻成他们的样子,寻常人是分辨不出来的。”

老道的声音带着沙哑,说话的时候含着浓浓的笑意。

梁泉当初眼巴巴地看着老道半晌,抱着他的小腿肚子一言不发,到了晚上还眼巴巴地瞅着老道不肯睡觉,让老道拽掉了一把胡子后悔。

老道当初虽是玩笑话,但他从不跟梁泉说假话。

那事情至此清晰了些,许是一只能附身的异兽带着几只狌狌扒了人皮入了城。

两人又一次回到江家的时候,似乎仵作已经把江家的尸骨都给捡好,全部运回去府衙一一比对,他们刚靠近便听到被围在外面的街坊对话。

“真是作孽,江公子也死了。好悬走脱了个姑娘,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是啊,你说遇到这么大的事情,昨个儿不刚回来就遇事了,这人怎么也躲起来了?”

“你这人说话贼难听,人家姑娘也许受惊了呢?”

梁泉听着他们的对话,并没有什么动作的时候,小纸人从他的指尖溜走,一眨眼消失不见了。

这段时间一直看着小纸人的杨广反应迅速,一下子就发现了这件事情。杨广看着梁泉毫无动静的模样道,“你让它去做什么了?”

梁泉摇头,“应该是它感觉到了什么。”

小纸人作为梁泉身上唯二一直携带着的小生物,并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除了怕水外,梁泉根本不担心它会出什么问题。

好半晌后,小纸人嘿咻嘿咻地奔跑回来,蹦跶了两下爬上梁泉的鞋子,一把扯住梁泉的绑带往前走,力道一大,一不小心就把鞋绑带给扯断了。

梁泉无奈,他以前的许多鞋子就是这么被小纸人给扯断了的,绑带散落下来,鞋子也就不合脚了。

杨广抬眸看了眼,转身进了对面的一家店。

梁泉顺着杨广的动作看了眼,那是一家鞋店。他也没有动作,就这么靠着街角落的墙壁,安静地看着小纸人。

闯祸了的小纸人垂着纸脑袋站在鞋子边,小黑眼珠子看着断掉的绑带,把扯断的那一头抡了抡胳膊用力一甩,一眨眼就给甩飞过屋檐。

站在屋檐下刚出来的杨广正好看到了那一截断掉的绑带就这么横飞过半空。

哟嚯,还飞得挺高。

梁泉就这么看着杨广一步步走过来,手里拎着刚刚买好的鞋子,径直蹲下来给梁泉换鞋。

梁泉猝不及防被杨广的动作弄得一惊,难得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杨广抓住了脚腕。

梁泉常年衣裳裹身,身上除了手腕也没有别处露出来,杨广握住的那一截有些异样的白。

被握住的地方有些滚烫。

他垂眸看着杨广,正好对上杨广抬头看的视线。

梁泉的眼神一贯是平静无波,此时带上了点点波澜,让一瞬间也有点诧异起自己动作的杨广全然丢却了刚才的那一点点奇怪的感觉。

“要是再这么顽皮,回头让小不点给你洗澡。”

杨广慢吞吞地说道,光明正大地在梁泉这个主人面前威胁小纸人。

小纸人缩缩缩地躲在了梁泉的鞋子后面。

杨广顺理成章地给梁泉换完了鞋子,他买的鞋子自然不比梁泉平时那随意的态度。

鞋子不仅合脚,而且踩着很舒服。

梁泉看着起身后一脸平静的杨广,清俊面容上露出几分犹豫,低声道了句,“多谢阿摩。”

杨广挑眉,偏头轻笑的模样俊美至极。

小纸人嘿咻嘿咻地爬到了梁泉的肩膀上,透过肩膀默默地看着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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