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因为香火很少,城隍爷又一直护着小城,导致他现身的力量不足。
经过上次那遭,梁泉打算设坛请神,至少在请来这段时间内,源源不断的供奉能持续更长的时间。

不过城隍信仰还未遍布各地,仪式也无定例,心诚则矣。

他们到了城隍庙时,庙内依旧只有老丈在庭院里面打扫,殿内外都很是干净,唯有庭院中树叶飒飒作响的微动。

这城隍庙内还有着些生机,同外面的死寂全然不同。这老丈或许是除李清河外唯一一个清醒的人了。

梁泉在进殿前,到老丈面前作揖,恭声道,“贫道因有所求,打算在城隍庙内请城隍爷,不知老丈可愿?”

老丈闲闲地抬着眼皮,浑浊的眼球转动了两下,轻轻颔首。

梁泉又行一礼,这才入殿内。

这匆匆而就的仪式有些粗糙,梁泉站在城隍泥塑前,下有矮台,安放供奉。他立于台前,手执黄符文书,轻声默念。

这不是之前梁泉所用的请神符,而是更为庄严的仪式,随着梁泉的清晰吐字,旁观的顾清源李清河都感觉到耳边宛如响起声声钟鸣。

声音宏大,宛如开道。

黄纸无风自动,无火自燃,袅袅烟雾在殿内升起,梁泉松手,紧接着点燃三炷香,三礼九叩,而后才站起身来,复又插入炉子。

“弟子梁泉,经此城,遇祸事,潜心诚请城隍,断公正,得太平。”

日头微暗,殿内微微泛起风,城隍泥塑亮起光芒,眨眼间灵动起来,化作人形。那是先前梁泉所见的本地城隍,只是比起那时更加威严。

“是你。”城隍淡淡点头。既应承了出现,自是知道了梁泉所求。

梁泉轻声道,“贫道已知前因后果,唯有一个疑问,还请城隍爷告知。”

“可。”

“城隍爷在人间时,是否本为鹿蜀?”梁泉这话虽是疑问,心中早有答案。

鹿蜀异兽,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声音如谣。虽称为鹿蜀,和鹿可没有半分关系。

鹿蜀的皮毛能够让生灵多子多福,长生不老则是虚妄。世人愚昧,以记载为虚,眼见为实,才造成这场悲剧。

城隍颔首,“你很聪明。”

梁泉叹了口气,这可以解释很多的问题。

“建德元年,鹿蜀在这小城现世,被王顺所救。传言得食仙人者,可长生不老,福寿安康。因而鹿蜀被百姓所生吞分食,王顺为救鹿蜀而惨死。而后不知这些人是出于愧疚还是敬畏,奉王顺为城隍,可王顺不愿亦或者不曾出现,最终是您接替此任,认下王顺之名。”梁泉慢慢道来,语调微凉。

城隍一直没说话,在梁泉说完后,才点头。

这便是真的了。

旁听的顾清源毛骨悚然,摸着胳膊嫌弃地远离了李清河,李清河突遭嫌弃,一脸无措,他也听得很难受啊!

“那一直在城外三里地等候的,该是王顺。”梁泉停顿片刻,又道。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那斗篷人不知在那处等待了多久,又怨恨了多久。可有城隍在内,他便一日不得入内。而他不知,那护着他深恶痛绝的小城,恰恰是一直他欲为之复仇的鹿蜀。

城隍微愣,面露顿悟,不到半刻,殿外天色骤暗,顿有风卷残云之势,鬼哭狼嚎声起,逐渐逼近城隍庙。小城内的活死人一个个都呆立不动,怔怔地看着一道黑风从城门席卷而来,直落到城隍庙前。

原本遮盖住城隍面容的华盖悄然消失,露出了清隽身形来,那尊仪容华像的神灵安静地看着一步步踏入殿内的斗篷人,那种空灵缥缈的感觉逐渐散去,他轻声道,“阿顺。”

那斗篷人猛地僵住在原地,抬头看着那泥塑像的位置,肉眼可见的轻颤使得斗篷人说不出话来,许久后,那兜帽掉落下来,一个骷髅头闪着两点诡谲绿光,死死地盯着城隍,光秃秃的牙齿啃了两下,才伴着咔哒声吐了两字,“秃鹿。”

城隍禁不住轻笑起来,他从前的鹿身有一处秃毛,是天劫后留下的后果,被阿顺一直挂在嘴上,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梁泉拎着顾清源和李清河从里面出来,关上殿门,冲着门外的老丈点点头,然后守在殿门外。

李清河咽了咽口水,还是忍不住扯扯梁泉的衣袖,“顾道长,难道我父亲他们……”他有些说不下去。

梁泉目光灼灼,带着些许清幽光芒,“此地城隍原身是鹿蜀,虽开化得道,尚未与天同寿,怎会长生不老?”至于这次他们到底是被记载所迷了眼,还是被王顺所慑住心魄,对李清河来说也没有深想的必要了。

李清河脸色苍白,摇摇欲坠,无法接受有人为了这样的事情,生吞活剥了神灵之物。而轮回不到百年,那王顺以此诱惑,竟又是前仆后继,其状凶恶,无法用言语表达。

顾小道士比李清河懂得更多,他紧张地看着寂静的殿内,“梁师兄,那骷髅……”

骷髅有魂,比普通妖物生灵更难,得有无尽无穷的怨毒,又机缘巧合之下才能到眼前这地步。这王顺含恨而死后,历尽百年重新回来报复,也不知能不能收手。

梁泉手里虽捏着黄符,脸色不显沉重,“不会有事的。”

按着梁泉初见城隍时那闪亮殿内的道德金光,鹿蜀本该在死后登天,他是因为王顺才留任此处。

只不过鹿蜀为了王顺而化解怨恨,王顺却因为鹿蜀而堕落成魔,险些铸成大错。

不知谁才是因,谁才是果。

顾清源有些不解,还待再问,忽见殿内光芒大亮,冲破了阴沉的天际,随即无数碎光飘摇着从云端落下。啪嗒啪嗒声传来,竟是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势冲刷着整座小城,屋檐、树梢、街角、人……都被囊括在雨水下。

这光雨好看极了。

淅沥小雨中,寂静的小城恢复了嘈杂的人声。

梁泉听着一墙之隔迷茫又清醒的话语声渐渐变大,有些出神。雨打树梢,庭院中那古树的枝叶变得更加青翠碧绿,飒飒作响。

“梁泉。”

一道声响在梁泉心中出现,声音清彻幽冷,乃是城隍。

“此地罪孽因本府而起,自该本府而消。承你因果,本府有愧,此物赠予你防身。”梁泉手上骤然出现一物,刚一入手,他便知这是什么。

天阶碧色如水,雨停后,又是个干净的好天。

……

三里亭外,李清河依依不舍地看着梁泉和顾清源,“梁道长,顾道长,你们这就要走了?”

顾小道士虎视眈眈地看着李清河,又凶巴巴地说道,“你可不许跟着我们走。”

李清河苦笑,即便李父这些人是因自身贪婪才导致这场祸患,可他毕竟抚养李清河长大,这些年朝夕相处,李清河也不能撇下他们离开。

李清河虽长辈归于道家,可人各有志,梁泉也不会强迫。给李清河留下些黄符护身,又教了些简单的符箓制法,这才离开。

送走了梁泉一行人,李清河回了小城,在经过城隍庙时,脚步一顿,转而进入殿内,虔诚烧香跪拜,礼数周道。他心中暗暗发誓,要让城隍庙的香火更加壮大,百姓不知因果,却不能只取不予,只顾享受。

等他站起身来时,突然发现在城隍泥塑左处,突然出现了一副壁画,壁画上的人物凶神恶煞,可画技近似涂鸦,看不清楚面目。

李清河心中顿悟,这是判官。

李清河在殿内站了许久,出来就打算寻那老丈捐钱塑像,耳边隐约有些话语,随风飘去,也听不太清楚。

“秃鹿,你的画技还是这么差,丑死了。”修为俱毁,说话还是这么欠儿。

“……你行你自个儿来。”比他的画技还丑。

城外官道,一高一矮的身影越来越远。

“师兄,这里的人会怎样?”

“善恶到头终有报,贪多了总是需要还的。”

不管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

……

梁泉送顾清源到长安城门口,就停了下来。顾清源机灵,一把拉住梁泉的袖口,“师兄怎么不进去?”

梁泉游历的时候,身上带着的东西也不多,一个包袱就能够搞定,要是离开的话,也不需要特地再回到三元观。

“我打算四处走走,再看看他处风光。”梁泉指了指城门口,打消了顾清源偷跑的念头,“你的父母半月后会来看你,切莫淘气。”

顾清源是打小身体不好,被父母送给观内养着,这才给养活了。因距离挺远,每隔一年才会过来看望小道士,听梁泉这么一说,顾清源当即就沮丧了。也不知道梁师兄是怎么算出来的。

离开前,梁泉给顾小道士好好上了一堂,又清空了一半的黄符给他练习。他对他真心喜欢的人向来是大方的,顾清源就像一个可爱活泼的弟兄。

把小道士给送走,梁泉这才离开长安,往来时的方向走。蓝田山距离终南山很近,如果不是因为要送顾清源回去,梁泉在解决完事情后,估计就直接通过蓝田山前往终南山了。

半月后一个午后,梁泉拄着树枝爬山道,左侧是崎岖的山石,右侧直接是悬崖峭壁,高耸入云的山势,那白云飘飘仿佛触手可及。寻常人往下一望,膝盖都软了,莫说是继续往上。

好在过了这段,后面的山道开阔了些,视野也没再局限。

梁泉寻了块平地正打算休息,抬头一只松鼠抱着大尾巴蹲在树枝上,大眼珠子圆溜溜地看着道士,灵动又乖巧。

眼前嗖地一声,梁泉抬手接住了松鼠丢下来的松果,他掂量了两下,那松鼠突然口吐人言,“莫要继续往上,那里已经被金光寺那群老秃驴给占了。”

一只娇小可爱的松鼠,猛地用一把苍老沧桑的声音说话,就算是梁泉,也是扶着山壁才缓了缓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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