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驿路上一队马车往京城方向赶去。
程祈宁又做梦了。

从程祈宁开始记事以来每一个下雨的春夜,她都会梦魇。

年幼时,尚不知这是噩梦。

梦境里,一位一身华服满头珠翠的年轻女人,枯坐在锦帐香帷、婢侍成群的宫殿里,不做任何事情,一晃终日。

天色四合之时,有穿黄色纹龙皇服的青年人来找她,女人转过头来——

程祈宁这才看清了她的脸。

女人用只有太后能用的国花——牡丹花钿妆额,水眉软眼,仪态端庄,样貌极美,不似凡人,让幼年尚懵懂的程祈宁惊艳不已,即便只是在梦中所见,也将这人的样貌记得清清楚楚。

正因为记得如此清楚,长大后的她才会觉得这是个噩梦!

她那张奶白细软的包子脸随岁月流逝逐渐张开后,与梦中女人的脸渐渐重合在一起。

那个女人,好像就是她自己。

当真是噩梦无疑了!

那黄袍加身的青年人,倾身对梦中的她低语了几句之后,起身决然离去。

很快便来了个太监,将御赐的鸠酒呈给了她。

饮了鸠酒的她狼狈趴在软榻上,生生被剧痛剥去了所有的力气。

本就不点而朱的唇下是大口大口吐出的血,白玉一样的脸颊映着天边烧着的晚霞红,美到深处,肖似妖孽,却又没有妖孽的通天本事,命贱若蝼蚁,被人逼着去死,身不由己,卑如飘萍。

刀剑声撞入耳膜,有人在这时闯进了宫殿。

很快那人便站到了榻边。

蓝底金线边的男子锦靴映入眼帘,梦里的她往上看,顺着紫色官服的下摆,刚看见那人腰上环着的黑色麒麟玉,就再没了力气,闭上了眼,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

这样的梦魇,程祈宁一梦就是好多年。

龙袍加身的青年、金线边蓝底的锦靴、黑色的麒麟玉……越梦越清晰。

让她渐渐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这不是梦,而是她在某个时刻,当真经历过这些事。

她的爹爹与娘亲因为她的这个梦,常带她到寺庙去祈福,寺中的高僧说,待到她回到京城,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是离着京城不过百十里路程了,她居然又做这个梦了。

程祈宁从马车里的软榻上坐起来身子,半跪在她身边婢女春秀立刻递过来了半湿的帕子:“姑娘醒了?方才看着姑娘昏昏睡过去,婢子想着旅途劳累,姑娘歇会儿也是好的,便没叫醒姑娘。”

程祈宁用帕子擦了擦脸,对春秀点了点头。

放下帕子,掀开了车帘,透过十字画方的窗格子,程祈宁看见外头的天色已经大亮了。

下了一夜并一个早上的雨,这时候倒是歇了歇,只剩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星,雨势很小,轻若游丝。

快到京城了……

程祈宁的祖父是京城二十六侯之一的东宁侯,她的父亲名程子颐,是府中行二的嫡子。

父亲出身显赫,却无心仕途,做了名闲散的宫廷画师,画技精湛,独成一派,被天下人谓为无人能出其右。

外人传言说,父亲当年在为秀女们画像的时候,因被一个小秀女得罪了,故意将那人画丑了些。

偏偏造化弄人,那秀女后来在御花园偶遇了当今万岁,入了天子眼,得了盛宠,后来步步高升。

秀女始终对父亲心存怨恨,终于在受封婉贵妃,有了报仇的本事之后,将父亲打压到非得离开京城不可。

可是程祈宁并不信这些风言风语,父亲行事是恣意了些,但素来光明磊落,清风霁月,不可能在秀女的画像上动手脚。

而今年,婉贵妃因为危害皇嗣被打入了冷宫,恰逢她大伯——东宁侯府的世子早早病逝,父亲便被叫了回来,袭侯府世子之位。

想想也是,婉贵妃这种睚眦必报、不留余地的性子,在后宫中又能生存到几时?

想到从平地一跃、飞到云端,又从云端跌落至泥沼的婉贵妃,程祈宁就开始回想起自己的梦境。

梦里她也是被困在了那龙潭虎穴般的帝王宫殿里,死在了那里。

原本爹爹与娘亲在江南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对侯府爵位并不热络,却念着高僧所说过的,回到了京城她的魇症便好了,才选择了回来。

娘亲与爹爹,简直把她当做了眼珠子在疼。

现在离着京城不过百里地的距离,约莫着再过两三日,便到京城了。

程祈宁不知道等她们一家回到了京城,会是怎样的一种境况。

对于整个东宁侯府,她十分不熟悉,甚至连到京城来,也是平生第一次的事情。

见程祈宁愁眉不展,春秀忧愁道:“姑娘又发魇了?要不要婢子去告诉夫人。”

这么多年时常做噩梦,程祈宁早已习惯了,压住了春秀欲站起来的身子,展颜微笑:“不必,我自个儿稍稍缓个片刻便好,我时常梦魇,不能每次都去叨扰母亲。”

春秀看着程祈宁的笑脸儿,心头一暖。

当初她差点被卖进烟花地,却被姑娘买回来的时候,姑娘脸上也是这般的笑意,让她绝望死寂的心重新活了过来。

这般一笑一顾便能倾人城的模样,怨不得老爷与夫人离开的时候,满城的未婚男儿夹道相送。

怕不是来送老爷与夫人,而是来见见天仙姿容的姑娘最后一面。

马车在茶楼前停住,春秀赶紧跳下马车去马车后尾拿圆凳摆好。

这会儿,雨倒是完全停了,空气里一股子湿漉漉的清新草木气息。

春秀取圆凳的间隙,后头的马车上蹦下来两个少年。

其中一个穿着青色宝相花图案锦袍、腰玉佩剑的少年脸上带笑,径自朝着程祈宁的马车跑了过去,掀开了绣珠门帘,展臂对程祈宁说道:“念念,过来,让我抱你下来。”

程祈宁还没动,只是笑得眉眼弯弯:“二哥,你先别着急。 ”

大哥还没过来呢。

她的脸上有酒窝,却不是很深,笑意一浓,酒窝便显露了出来,点在颊上,俏皮可爱。

祈宁话一说完,她的大哥程祈君就走了过去,淡淡扫了程祈元一眼,又看向了程祈宁,笑容温柔,伸出手:“念念,别理他,让大哥来。”

程祈宁的两位哥哥,大哥年十七,性子沉稳,温润如玉,有着长子的成熟稳重,而二哥年十五,极为聪明伶俐,但许是年岁小些,性子急,不稳重,大概长大后能好些。

这两人性格大相径庭,却都极为宠爱程祈宁,很是喜欢在程祈宁面前“争宠”。

程祈宁微微一笑,不想引起哥哥们的争端,她最好谁都不理。

等着春秀将圆凳拿了过来,程祈宁想踏上去,圆凳却被程祈元踢开了,而程祈君趁这个间隙,将程祈宁抱了下来。

程祈宁小小一只,被放到地上的时候微微有些恼,想教训自己的两位哥哥。

却忽然察觉到似乎有人在紧紧盯着她,偏了偏头,便看见了不远处的茶馆下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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