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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牧觊觎华容翁主刘妩已久, 近年他实力大增,将豫州谯郡、汝阴并入麾下, 风头正盛。而今别说是翁主,就是他要尚公主, 魏帝与卢太后也绝无二话。这次他掳了他现任汝南王刘巽为质,并以平舆百姓安危相胁,强逼阿妩嫁他。

王氏心疼地捉了阿妩的手握紧, 忍住心涩, 咬牙沉声道:“娇娇莫怕,阿娘已向洛阳和你外祖家去信, 此事许有转机, 你先——”

“阿娘。”阿妩迎上王氏视线, 无声摇头。

眉若远山翠, 目似秋水波,朱唇皓齿, 端丽冠绝。

她本就生得极佳, 再配上一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目, 愈发惹人视线。

这样的相貌若气韵不好,大都会因冶丽过甚而显得轻浮骚媚, 反倒落了下乘。但阿妩眼尾平和的弧度却正好削减了那份过盛的锋芒,使她明丽动人之际, 也不显过分张扬妩媚。

美人眼波盈盈, 顾盼生辉, 刹那天地皆黯然。

国色如此, 也难怪引来各方觊觎。

此刻她朱唇轻抿,许是太过用力,唇色有些发白。

她虽是自小锦衣玉食,娇养长大的,却非不谙世事,什么也不知的懵懂少女。

大魏因诸王相斗,争权夺利,已内乱近十年。

这些年来全国起义不断,各方势力争相崛起,这飘零山河如今大致分属四方。

其一为手握重兵,雄踞江左的大魏宗室临淮王,其二为雄踞蜀地的军阀张枞,其三则为占据大半徐州的彭城郡守许牧,最后便是这大魏的朝廷。

王室凋敝,皇权衰败,地方与朝廷形成了割据之势,大魏能做主的早已不是至高无上的君王。

魏帝自身尚且难保,如何顾得了他们汝南国?

何况,如今能左右魏帝之人……

阿妩心不住下沉,脑中浮现出一个她此生难忘,凶狠似狼,沉得摄人的眼神。

五年前,他们那般辱他,不但让他沦为整个大魏的笑柄,甚至险些丧命。以他近年睚眦必报,排除异己的狠辣作风,怎会对让他当年难堪的她施以援手?说不定还会推波助澜,巴不得他汝南国落个不堪的下场。

明日便是约定之期,洛阳既无信来,说明此事再无转圜余地。

阿妩收紧压在双膝的手,强忍艰涩,“阿娘莫非忘了,而今王都重权都握于谁人之手?”

王氏瞬时色变。

是了,魏帝权势早被架空,燕侯蔺荀名义为候,实则封地却置于郡国,比同亲王。近年他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大魏北方的大壁江山说是已落入他手都不为过。

阿妩很是内疚。

若非她一意孤行,瞒着他们只身前往江左,二兄刘巽也不会在去寻她的途中被许牧擒住。母亲虽未怪罪,但正是因此,她愈觉心中如烟熏火烤般的煎熬。

她绝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瞧着二兄因她而陷入绝境。

阿妩吸了口气,华丽的裙面被攥得变形,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阿娘,兄长还在许賊之手,如今……”刘巽虽无甚本事,为人也很有些冒进荒唐,却待她却极好,自小到大便对她百般疼宠,不舍她受分毫委屈。十三岁那年她不慎落湖,若非兄长拼死将她从水里捞出,她早已化作孤魂一抹。

阿妩感受指甲陷入手心的刺痛,缓缓睁眼,咬牙道:“只有女儿出嫁,才可保全家族。至于外祖父……”她心中讥讽,唇咬得愈紧,借着长长的睫羽掩住眼底翻涌不休的情绪。

她的母亲出自名门琅琊王氏。

王氏一族在内乱时期南迁,而今效命于南方的临淮王,近年王家笼络南方氏族,不断坐大,隐有与北方抗衡之势。

王氏乃顶级门阀,人才辈出,族人儿郎大都是人之龙凤,

然这一代小辈里最出色的,还属三郎王邈。

阿妩与王三郞青梅竹马,刘王两家早有意联姻,只碍于二人尚且年幼,故而一直未说破。

阿妩十三那年冬天与王三郞缔结了婚约,婚期就定在她及笄后。

谁知元和二年秋,也就是她十五岁那年,父王与长兄刘昀在对抗胡人的战争中双双战死,不幸殒命。

因需守孝三年,阿妩的婚事便顺势延后。

今年年初,阿妩一出孝期,王氏便向南方去信,意图商议二人婚事,却收到了王家退换的信物和王三郞给阿妩的手书。

“仆非良人,望卿珍重。”

如此重大之事,只以冰冰冷冷的八字搪塞过去。

实在欺人太甚。

阿妩家世门第,容貌才情,皆属顶尖,乃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女。

她自小便骄傲倔强,自尊心极强。

汝南王阅遍京中才俊才终于挑中一个让阿妩满意,与之相匹,门第才华都极佳的郎君。她本也很是满意,早做好嫁非表兄王邈不嫁的准备。

熟料临近婚期,王家竟要与她退婚。

阿妩无法接受这般不明不白的退婚,势要求个公道,欲求王氏南下去往江左,当着面向王邈和外祖将此事问个明白。

事发突然,王氏让阿妩稍安勿躁,想先打听清楚王家退婚的缘由再做计议。

阿妩也知王氏处境尴尬,她不愿让母亲为难,可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煎熬许久,她最后瞒了王氏,留下一封信便带着丫鬟暗中往南而去。

近年临淮王借着地势之利偏安江左,养精蓄锐,隐与朝廷形成对立之势,琅琊王氏南下后便依附了临淮王,因受其倚重,渐渐站稳了脚跟,俨然成了南方世族中执牛耳者。

若非临淮王当年输了最后一战,如今为帝的便该是他了。

到了建业,阿妩终于知晓原来王邈此番与她退婚不为别的,竟是为了给临淮王之女东乡翁主,她的堂妹腾位置。

今上刘矩乃阿妩嫡亲伯父留下的独子,与他们一家关系还算亲厚,可与临淮王一脉却是积怨已久,势如水火。

琅琊王氏此番退婚改与临淮王联姻,无疑是要借此机会与汝南国撇清关系。

就算他王邈非要与她退婚,转而同临淮王缔结姻亲,大可等风头过了再另定时间迎娶东乡翁主。可如今……二人定亲的消息已然传遍大魏,婚期就定在下下月初九。

这将她刘妩的颜面,将她汝南国置于何地?

如此绝情绝义,实在令人寒心。

阿妩羞怒交加,将王家退回的信物在他们府门砸烂,彻底心灰意冷,失望而归。

谁知甫一归家,竟收到二兄刘巽被许牧所擒的消息。

许牧之所以敢如此猖狂,除了近年权势扩张带来的底气,自然与她此番被退婚脱不了干系。

燕侯蔺荀与他汝南国有旧怨,若他们遭难,无他授意,魏帝绝不敢施以援手,如今他们又失了琅琊王氏的庇佑,许牧自然再无后顾之忧。

阿妩紧握拳头,紧咬的牙里全是隐忍的愤懑。

这卑微无耻的许贼,不过欺她汝南国孤立无依,势单力薄罢了。

若她父王长兄还在,哪里轮得到此人来欺她?

王氏将阿妩的委屈与愤恨收入眼底,并不拆穿她强撑的坚强。她的娇娇幼时虽娇矜高傲,恣意张扬了些,却从来无需操心这些杂事。

三年前,汝南王与其长子刘昀不幸战死,阿妩悲痛欲绝,在灵堂上哭晕了过去,事后关了自己一天一夜。再出来时,她一收往日骄纵恣意,性子沉了许多。

仿佛就在一夜之中成长了起来。

这几年朝廷与临淮王关系不断恶化,汝南国的位置也越来越尴尬,刘巽虽从父亲手中承袭了爵位,却没什么真本事,若非靠先任汝南王留下的忠臣守着,汝南国怕也如其余郡县,在早先几年便并入那些地方豪强之手了。

阿妩年少无忧养成的骄纵性子便是在这几年渐渐磨平的。

王氏以往还愁她太过娇纵任性,总盼她懂事些,可不知何时,曾经那个喜欢窝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娇气包再也难见。她原本还想,兴许等今年阿妩成婚了便好了,毕竟于女子而言,没什么比一桩良缘更重要。

若日后她不在了,也有人会替她继续疼爱她的娇娇儿,熟料……

王家竟如此欺她!

王氏揽过阿妩,拥她入怀。

她的娇娇乃天之骄女,本该是被捧在手里叫人好好疼爱的,如今竟成了这般吃苦不肯言,只知自己傻乎乎的硬扛的模样。

“娇娇,我的娇娇,都是阿娘无能,护不住你。”

阿妩将头埋在王氏肩上,闻着母亲的味道,脑中掠过父王和长兄的剪影,掠过此番南下王邈对她淡漠冷然的模样……再也忍不住,颤抖肩膀,湿了眼眶。

她咬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父王长兄已不在了,三郎也弃了她,如今的她再也不是以往那个随心所欲的华容翁主。

她要保全母亲和二兄,只有这条路可选。

王氏欲抬手拍抚她的背,阿妩以为她要动,瓮声瓮气道:“阿娘,再让我抱抱。”

王氏的泪无声淌下,“娇娇,难受便哭出来罢,在阿娘跟前无需逞强。”她心如刀绞,良久后终于缓缓握紧拳头,“娇娇,阿娘对不住你。若逼不得已,我们……”她逼着自己将她的心肝肉从身上刮下,“我们便……依你所言。”

若是可以,她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愿女儿受此欺侮。

可……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二郎去死。

她已经在三年前失了夫君与一个儿子,再也无法失去更多。

“你放心,暂嫁只是缓兵之计,待你二兄归来,阿娘一定与他想办法,尽早……尽早接你回来。”王氏也知,一旦女儿落入许牧之手,要再寻回,只怕是难如登天了。

只要活着,总能有翻身的机会。可人若死了,那便是化为一抔虚无,说什么都无用了。

“你答应阿娘要好好的,千万别做傻事,好好等着阿娘和你二兄接你回来。”

母女相拥之际,桂妪双手对插匆匆步入,向来注重仪态的她连礼都顾不上守,气喘吁吁,“夫人,翁主,大事……大事不好!”

“何事如此惊慌?”王氏皱眉。

“城外来了黑压压一队人马,还有——”

王氏睁大眼,心头突突一跳,“什么?许贼已至?!”可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日啊。

桂妪猛摇头,“不,不是许贼!外头来的人马俱是银甲披身,架得是黑底金字的麒麟旗,最重要的是郎君在他们的手上啊!”

王氏诧异,手搭上桂妪的胳膊,“二郎在他们之手?”

黑底金字,麒麟为旗……

阿妩呼吸一紧,神色错愕。

那个五年前因求她不得,被她二兄当众辱为伧荒竖子,被京中贵族抵在洛阳街头殴打,几欲丧命的男人……如今已摇身一跃,成了权势滔天,万众仰望的一方霸主。

他……他怎么来了?

蔺荀的人马一路往南,快马加鞭地行了一天一夜,次日巳时便抵达洛阳。

阿妩休整一番,下午时分与蔺荀二人共乘一辆牛车,相携入宫。

车内虽算宽敞,但毕竟空间有限,二人又是并立而坐,行进时车身偶有颠簸,阿妩便难以避免地会与他有些身体摩擦。她很不自在,只好借机扶住车壁稳住身子,尽量避免与他有过多的肢体接触。

好在蔺荀一上牛车便开始闭目假寐,他这般举动,稍稍缓解了些二人独处这种幽闭空间的尴尬。

牛车继续前行,未过多久,沿途如织的人潮声渐渐分走了阿妩的注意,她视线穿透车帘孔隙,将街景收入眼底。

琳琅店铺,贩卖之声,恍惚如昨,似同记忆里繁华昌盛的王都洛阳无二。

只是,饶是这般繁华的王都也在几年前曾经过战火,阿妩不由得忆及阿父与长兄,心里微涩,终归与以往是不一样了。

又行几程,忽有清风略过,只闻一阵铜铃脆响泠泠,声音悦耳。

阿妩恍然觉得熟悉,抬眼看清前方所在,深色不由微僵。

她下意识微微敛眸,脑海的景象像是水中被模糊了的倒影渐渐清晰,泛起一层又一层波澜。

雕梁画栋,恢弘大气的双层重楼飞檐翘立,缀着古朴的铜铃,楼层正中的位置上,一副巨匾上赫然书着铁画银钩,龙飞凤舞的‘望月楼’三字。

望月楼乃洛阳城内最繁华的酒舍,更是五年前,蔺荀出京时被她二兄领一众人堵住殴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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