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玲如择人而噬的野兽般盯着李玉珠:“信不信我撕烂你的臭嘴?”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该死的女人。

母亲老了。

这人上了年纪,想法就多。

每次与母亲在一起,她都会唠唠叨叨,说着关于生病和死亡的话题。

刘文玲能理解母亲的想法。人人都怕死,老人尤其是这样。生命就像一座从幼年时代开始挖掘的金山,坐吃山空,总有耗尽的那一天。

母亲往医院跑的很频繁,几乎每个月都要做检查,同时开一大堆药,在刘文玲看来简直就是当饭吃。

母亲原先的单位可以报销。

这些药以“复方丹参片”之类的居多。刘文玲对照着药品说明书和病历本逐一查过:功效基本上是养润身体。换句话说,母亲没有大病。

可她就是觉得自己有病,不是手脚酸麻,就是皮肤干燥,连早上起来神情忧郁都认为这是“病了”,连早点都不吃,就忙着往医院跑,做抽血化验。

刘文玲一直劝:您有空就出去走走,约上老姐妹们去外地旅游。来回所有的费用我承担,只要您玩得开心就行。

母亲很倔,说什么都不去。

她的理念怪异又执着:出去玩就是浪费钱,还不如呆在家里,吃喝都方便。何况在外面遇到个头疼脑热的的,去哪儿看病?到时候死了都没人知道。

社区组建了老年人活动中心,拿出一间很大的空屋做健身房。母亲从来不去,她对广场舞和夕阳红合唱队之类也不感兴趣,固执的认为:都那么大岁数了,还出来抛头露面,简直就是脑子有病。

是的,有病!

这概念早已根深蒂固。

李玉珠带着一帮人,来到小区做推销,卖“延寿丹”。

当时的场面很热闹,上百个纸箱堆在一起,拉着红布横幅,上面是醒目的大字,“奉献爱心,回馈社会”。

“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这是您一生中最重要的机会。吃了我们的药,益寿延年,如青松不老,永远年轻。”

“特聘专家破解生物密码,针对人类遗传基因开发的靶向药物,米国药物研究机构认证二十三项专利,北大药物学院颁发许可证,清华生物研究院联合认可,专家现场指导,本世纪最新科技成果。”

“再也没有比这更便宜更划得来的好事!厂家回馈社会,一盒只要六百八十八!是的,你没有听错,不是两千,也不是一千,六百八十八,只要六百八十八。十盒一个疗程,最短半个疗程见效。这不是降压药,也不是心血管类药物,无副作用,疗程短,见效快,假一赔十!”

“良心商家卖良心药,我保证您买了不会后悔,但不买绝对后悔。我们的口号是“延年益寿”,万贯家财买不回身体健康。还等什么呢?心动不如马上行动,早吃早好,哪怕晚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都会让您后悔莫及。”

这帮人每天都在更换场地做宣传。有时候在小区里面,有时候在外面,后来干脆在这里租了个店面直接开张。楼上楼下两层,下面是商店,上面装修成教室,摆放了很多椅子,专门用来讲课。

包括母亲在内,附近很多老人都成了“延寿丹”的客户。

每天早上,老人们就按时来到这里,进了二楼教室,听所谓的“导师授课”。

刘文玲跟着母亲来过两次。

导师有上了年纪的长者,也有俊男美女。他们的共同点是身穿华服,要么西装笔挺,要么穿着古装,仪表堂堂。

这些人普通话说得很不错,有几个甚至达到播音员水平。嘴很甜,年轻的就“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叫个不停;年老的就“老哥哥老姐姐”套近乎。总之不会让你觉得生份,有种很自然的亲近感。

他们每一个人的来头都很大。

有某某大学的教授,有某某医院的主任医师,有某某协会的会长,还有某某企业的老总。

刘文玲清清楚楚记得,其中最牛逼的一个,自称是国1务院专门给中央首长看病,负责他们生活起居的“首席健康顾问”。

老人们很容易被这些头衔唬住。

刘文玲却不会。,也对此嗤之以鼻。

中央首长的首席健康顾问?

吹吧!

要真有那种本事,怎么可能来到这种小地方,帮着一家毫无名气的企业做产品宣传?

卖药的这帮人开始打散,上门走访。

有一天刘文玲回家,看到李玉珠坐在椅子上,与母亲亲热地拉着家常。

这女人嘴甜,大娘阿姨叫个不停,还带来两把干面条做礼物。

刘文玲当时没在意,毕竟自己要上班,平时忙,还得照顾孩子,总不能每天都往娘家跑。

母亲后来打电话,告诉她,李玉珠每天都会过来陪自己说说话,礼物也从未断过。有时候是一盒鸡蛋,有时候是新鲜时蔬,或者一小瓶香油……

再后来,她就变成了母亲的干女儿。

刘文玲心里其实很不高兴,却无可奈何。她对母亲说过很多次:不要让来路不明的人进家。可母亲就是不听,口口声声:“人家小李多好啊!看我无聊就过来陪我说话解闷,每次来都带着东西。你是我亲生的,一个星期才来一次。我收个干女儿怎么了?犯了哪条王法?”

刘文玲被说得哑口无言。

再后来,母亲开始花钱买“延寿丹”。

一盒、两盒、三盒……

一箱、两箱、三箱……

花销也日渐增长,从起初的几百块,到后来一次几千、上万。

“延寿丹”这东西包装精美,很大的一个盒子,拆开里面是细腻的黄稠垫底,白色药丸如工艺品般卡在凹槽中间,底下垫着泡沫,看起来古色古香。

李玉珠一直告诉母亲:吃了这个,就能益寿延年,稳稳当当活到一百岁。

刘文玲知道她在撒谎。

与几十年前比较起来,现在的信息来源渠道更加广泛。从前是纸媒的天下。报纸杂志为主导,辅以电视和广播。

现在,社会信息来源主要依靠智能手机进行传播。

年轻人与老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对正确信息的认知与识别。

刘文玲知道李玉珠在搞传销。

她不想惹事,也不想与李玉珠有任何瓜葛。她只想把母亲从这个坑里捞出来,过上正常的生活。

然而太晚了。

母亲已经被洗脑,固执认为吃了“延寿丹”就能长寿。

今天,母亲带着银行卡过来买药。

刘文玲闻讯赶了过来,这才有了之前那一幕。

……

附近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这到底是什么药啊,卖那么贵?一盒六百八十八,赶得上我家好几个月买米的钱了。”

“这药其实没什么效果,纯粹就是吃个自我安慰。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就算你愿意花钱,也得看索命的小鬼收不收啊!”

“是不是真的有用暂且不说,就那女的,药店老板那态度,我觉得就不对头。买不买是人家的家事,你死皮赖脸凑上去喊老太太“干妈”,我觉得这事就有问题。凭什么啊!我就不相信现在有谁能把一个外人当做亲戚,而且还是口口声声喊“妈”。要不是为了钱,鬼才愿意这样做。”

“就是,这吃相也太难看了。当着别人老娘骂别人女儿,偏偏这当妈的也糊涂……唉,老了,都变傻了。”

“几万块钱买什么吃不好,非得买这个?延寿丹……呵呵,这名字一听就像假的。”

“这应该不会假吧!六百八十八,那么贵。好东西都贵,假货才便宜。”

虎平涛走到人群外面,拿出电话,拨打辖区街道办事处的电话,请质检和食品部门的人来到现场。

这事不归警察管,属于食品安监、药监的管辖范围。

打完电话,他走进人群,站在李玉珠和刘文玲中间,注视着前者,抬手指了一下摆在店门外的广告牌,淡淡地问:“你这是卖药?”

李玉珠虽然性子泼辣,面对身穿黑色警服的虎平涛,却有些本能的畏惧,回答口气不那么冲,音量也低了很多:“……是的。”

“把营业执照拿出来给我看看。”虎平涛不温不火地说。

李玉珠顿时满面警惕:“你要干嘛?”

虎平涛侧过身子,指了一下刘文玲:“既然人家报警,我们就必须把事情查清楚。这是正常的处理流程,请你配合我的工作。”

李玉珠站在那里没有动,满面怒容:“你又不是工商局的,凭什么查我的营业执照。”

虎平涛笑了:“只要是开店经营,就必须把营业执照副本悬挂在店内的显眼位置。怎么,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警察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围观的人也纷纷帮腔。

“就是,让她拿执照出来看看。”

“这女的肯定心里有鬼,不就是出示一下执照嘛,这很正常。”

“她该不是拿不出来吧?”

面对众人的议论,李玉珠脸色变得很难看。她的视线在刘文玲和虎平涛身上来回移动,恨不得把两人撕碎,当做点心吞下去。

“这店面是租的,营业执照我怕被偷,放在家里没带出来。”她很快找到了合理的借口。

虎平涛平静地笑笑:“打电话让你家里人送过来,或者你现在回去拿。”

李玉珠脸色越发阴沉:“我家在南市区那边,一来一去得好几个钟头,要不你明天来吧!”

虎平涛对此并不在意:“你这是故意找茬啊!”

李玉珠开始撒泼耍赖:“你们警察不是有车吗?要不你开车送我回家,这多快啊!还不耽误事。”

手持执法记录仪正在录像的马文山怒了:“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拿不出营业执照,你还有理了?”

李玉珠对此嗤之以鼻:“老娘开店做生意,大清早就遇到一条疯狗,弄得我生意都做不成。就算她不报警,我都要打电话给110。我说你们警察是不是偏心眼啊?还是你们跟这女的有一腿?否则为什么一直帮着她说话?”

她想开了,也豁出去了。

有刘文玲在这儿,今天她老娘的生意肯定做不成。

李玉珠心疼死了————每天带着鸡蛋和面条上门,口口声声喊“干妈”,本想着今天做个大单,让这老太婆花几万块买十箱子“延寿丹”,没想到被她女儿得知,急匆匆赶过来阻止。

眼睁睁看着到手的钱长翅膀飞了,李玉珠杀人的心都有。

老话说得好: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这警察也不长眼睛。麻痹的没臭骂你们一顿就算好的,还敢跟我要营业执照?

虎平涛也不生气。他信步走到堆在店外的纸箱前,转过身,对李玉珠认真地说:“看好了,这是人行道,你这是占道经营。”

李玉珠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过头,理都不理。

她可不是傻大胆,而是真正有所依仗。

“延寿丹”这买卖做不长久,最多半年就得换个地方。这铺面也只租了三个月,周末正好到期,已经约了搬家公司,大后天就关店走人。

反正我再有几天就鞋底抹油开溜,占道经营又怎么样?

虎平涛拿起摆在纸箱顶部的一只空药盒,仔细端详。

“你卖的这是药吗?”他扬起手里的空药盒,冲着李玉珠晃了晃:“这商标上没有药检准字,也没有相关的药品标示。”

李玉珠顿时慌了,她强作镇定,矢口否认:“你不懂,这是特殊的保健药,不是药店里卖的感冒药。”

这话把虎平涛听得笑了起来:“保健药?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儿。”扬起药盒,指着北面的产品成分表与说明部位,虎平涛加重语气,严肃地说:“这是食品准字标签,而不是药品准字标签。还有这里,这上面明明写着“食品”两个字,哪儿来的药品?”

站在旁边的刘母听得满面震惊,连忙跑过来问:“你说什么?这……这不是药?”

虎平涛耐心地解释:“药品和食品批准标签不一样。怎么您吃的时候从来不看说明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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