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清凉山, 虽然路途修得再好, 也少不了颠簸。沈令嘉坐在马车里烦躁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
李嬷嬷笑着安抚她道:“小主别急,奴婢往年也有幸随着先帝喻德妃来过一回, 倘若这些年没有重修官道,那咱们就快到了。”

她说得不错,又过了一盏茶工夫, 马车前头就低低地响起来“嗡嗡”声, 有个内监挨着传话:“到了冷泉行宫了,请小主们理妆预备下车。”

沈令嘉心里有了底,也不敢再像前几天那样穿红,生怕气色太差叫人家看出来, 只严妆丽饰,往脸上重重地敷了一层粉,又上了好些胭脂, 身上穿件酱紫色的元缎大袖衫,只按制绣些藕荷色与青莲色的飞鸟, 底下牙色的裙儿水波般流动,倒令人不觉老气, 只显得矜贵了。

一时车停了, 沈令嘉下了车,旁边车里施阿措走过来,一见她就皱眉道:“怎么大热的天倒穿了这个!”

沈令嘉虚弱无力地笑了笑, 道:“山上高, 我有些冷。”又把那件厚实的元缎衣裳紧了紧。

施阿措脸色微变道:“这么难过?”

沈令嘉苦笑道:“只要这个孩子在我腹内, 我就一日比一日虚弱,”她伏到施阿措耳边轻声道:“我如今已经绑上了月事带了,就是害怕血流得太多弄脏了衣裳。”

施阿措急道:“那你还不赶快去给太后娘娘说!再这么流下血去你就要死了!”

沈令嘉无奈道:“我倒也想去说呢,可是连章院使都看不准的事儿,别的太医能看准么?小陈太医能号出来我是奇胎,是因为他们家家学渊源,若是赶上别人都看不出来,他们就要以为我是孕期发了癔症咒自己不好了。更何况孟娘娘的身子一日更比一日弱,常娘娘这几日不知道骂了多少回身边的小宫女了,连卫秀姑姑都挨了说,我更不敢去报她老人家了。”

施阿措骂道:“别人的生死,与你什么相干!你都快要死了还在那里惦记着不给别人添堵,你倒看看那群人记不记你的情呢!”

沈令嘉左右顾盼道:“你噤声!”

施阿措赌气一甩袖子走了。

施阿措是个好脾气的人,纵然有时候与沈令嘉耍一耍小性子,多数时候也都是三句话之内就能哄好的,唯独这一回,一口气过了半月还不理她。沈令嘉也想去与太后禀明实情以求援手,可是孟太后的病情一日沉重似一日,她始终等不到时机。

她们两个这一场架吵得连臧皇后都惊动了,有一回沈令嘉过去给臧皇后请安的时候臧皇后还笑言:“这是怎么了?你们俩平日里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怎么也开始闹起来了呢?”

施阿措冷冷地道:“娘娘说笑了,妾不敢与沈美人玩闹。”

沈令嘉对臧皇后无奈道:“是我说错了话,阿措生我的气呢。”

臧皇后笑道:“阿弥陀佛,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小施生气,”她的手指一点沈令嘉额头:“你有能耐。”

沈令嘉苦笑道:“娘娘别开妾的玩笑了,妾还不知道怎么把人哄回来呢。”

臧皇后还未说话,施阿措就硬声道:“妾的冷翠山房今日要种些广玉兰,妾先回去盯着了。”

臧皇后只得道:“你去吧。”

施阿措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臧皇后无奈道:“你们俩这是干什么呢?你还有着身孕,她就这么跟你闹?”

沈令嘉不愿意让臧皇后以为施阿措不懂事,只得道:“阿措的母亲早逝,妾那一回不小心触及此处,恰这几日是阿措母亲的冥寿,她就有些生气。”

臧皇后果然道:“那是你的不是,你该好好地与她道个歉的。不过我看她还愿意生你的气,可见你说的话不重,还有挽回的余地,你多赔几回礼,想也就无事了。”

沈令嘉诺诺应了,回房就叫来了陈太医:“我的胎如今已满两月了,太医瞧瞧,脉象怎样?”

陈太医便重新仔仔细细地把了一回脉,如丧考妣道:“真是奇胎。”

沈令嘉咬着牙道:“这也是天意——百合给我看着家,嬷嬷,咱们梳妆。”

陈太医惊道:“小主现在就要去找太后娘娘?孟娘娘病体沉疴,如今实在不是好时候!”

沈令嘉“嗯”了一声,转去内室屏风后更衣,一面道:“等不起了,孟娘娘身子骨越来越差,虽然章院使说过娘娘还有几年的寿数,我却不敢赌这个。如今说了是遭常太后厌烦,然而可能还有挽回皇爷的宠爱的机会,若是等到孟太后薨了再说,那可就再也得不着君心了!”

陈太医脸色犹豫不定,眼看着沈令嘉提着衣裙走出来,裙摆上一片净素,头上也不过一两支玉钗,显然是要去请罪的。他咬了咬牙道:“臣也一起去。”

沈令嘉吃惊道:“太医何必这样?”

陈太医苦笑道:“先父也见过这样产子六百的奇胎,他能将其打落且保住孕妇而臣不能。臣如今不能为小主分忧,还不能为小主分难么?”

沈令嘉定定地注视着陈太医,陈光坦然与她对视。半晌,沈令嘉方叹气道:“是我连累了太医。”

陈太医笑道:“得了,臣服侍小主往松寿园去吧。”常太后住在松寿园。

沈令嘉却道:“不妥,我的胎总是臧皇后的担子,不论怎么说都要告诉她的,还是先去长春仙馆为上。况且于常太后而言,我是个玷污了她们皇家血脉的罪人,于臧皇后而言,我却是个危害不着她的地位的低位妃嫔,还是去找臧皇后更稳当些。你也不必跟过来了,咱们两个走在大路上太张扬,人家一看就知道我这是胎儿不大好呢,还是你先回太医院找找以前的脉案,再把你父亲整理的那本医书带上好给臧娘娘看看。”

二人议定了,便各自整理仪容,沈令嘉带着李嬷嬷,留百合与水仙看家,陈太医却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便先回去行宫太医院那边寻找这些时日以来对症的药方以及脉象,这些都是前些日子就已经搜集好了的,这一回拿到臧皇后面前去不过是为了证明不是沈令嘉无德的原因导致的奇胎而已。

三人出了沈令嘉的宝妆台,拾级而下数十步方是平路,宝妆台上遍植“宝妆成”芍药花,皆颜色微紫,香欺兰麝,是郗法看沈令嘉喜爱芍药花而特地赐给她的。

沈令嘉自嘲道:“今日一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再多看两眼这芍药吧。”

陈太医道:“那么臣先去了,一会儿等着小主遣人来太医院传唤。”

沈令嘉颔首道:“可。”二人便分道扬镳。

午后的阳光很好,沈令嘉坐在马车内,车周帷幔飘拂,皆是六品的深绿色,上绣卷草纹样,一时到了长春仙馆,恰遇见春水从屋里出来,奇道:“小主上午才回去,怎么这就又回来了?”

沈令嘉笑道:“忘了与娘娘说一件事。”

春水便道:“小主自进去吧,娘娘正在屋里歇着呢。”

沈令嘉进得屋去,却见正堂内别无他人,唯有臧皇后穿着家常黄衣碧裙,头上松散散戴一顶赤金碧玉冠倚在窗下,显见得是睡着了,她也不敢打搅,只得先在旁边捡了张椅子坐下,度日如年般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忽然传来一声:“皇上驾到——”臧皇后倏然惊醒。

沈令嘉慌忙立起来笑道:“娘娘那一会儿睡着了,妾就先在旁边坐着来着。”

臧皇后点点头,还未说什么,却见魏璐搀着郗法冲进来,郗法脸色通红,似醉酒一般。臧皇后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皇爷吃了多少酒,脸色竟这样红!”

郗法已经不能顺畅地说话了,魏璐慌里慌张地代答道:“娘娘容禀,常在孔氏不知道哪里弄来了些肮脏东西下到了皇爷身边以图幸进,皇爷这是中药了!”

臧皇后再看郗法,却看见郗法脸色一片通红,额头青筋暴起,她慌忙起身扶着郗法道:“皇爷!”

郗法极力忍耐着不适,断续吩咐道:“封住消息,不要叫两宫母后担心……安排妃嫔服侍朕……还有孔氏……她手里怎么会有这等好药,她又是怎么下到了朕的身边来的,你去仔细地查……你亲自去!除了魏璐不要经手别人!”最后两句格外斩钉截铁。

臧皇后也是女中豪杰,当时就镇定下来道:“阿沈扶着皇爷去左间待着,你的胎还不稳,不要叫皇爷近了你的身,一安排好了就退回宝妆台去;魏璐使戴凤去后头烟月洲请姜静训,她住得最近;魏璐吩咐过了戴凤就随本宫去皇爷的万年苑收押孔氏。”

沈令嘉连忙接过郗法,将他扶到了左侧间。外间魏璐禀道:“娘娘,除了奴婢与戴凤两个,当时在场的都押起来了。”

臧皇后微微点头,又转身与沈令嘉道:“你来是有事不是?”

沈令嘉道:“是陈太医说妾的胎不大好,妾来找娘娘拿个主意。”

臧皇后道:“你往右间去等着,远着皇爷些,一会子春水就回来服侍你了,至于旁的,等我回来再做计较。”便匆匆地出去了。

沈令嘉应了,自过正堂往右间去等着。

她心里又是焦急又是侥幸,焦急是看着郗法不大好,侥幸却是觉着又可以再待一会儿再交代自己不吉的胎儿。她拨弄着水红色对襟褙子下的流苏,那是灿烂生辉的销金罗,是郗法得知她有身孕后特地赏给她的,她不禁发起愁来:若是交代了自己有了奇胎的事,还有这么些福享吗?

她在右间焦急,郗法也在左间大喘气,日光渐渐昏暗下去,戴凤却一直没有回来。沈令嘉心惊胆战地想:“怎么春水与戴凤还不回来?难道是外头有大事发生?”

她盯着窗下一株姚黄牡丹思索要不要出去找个宫女进来服侍郗法,不防背后已经扑上来了一个重重的人。

·

入夜,长春仙馆。

施阿措满脸是泪地扑进来,鬓发散乱:“娘娘!令嘉呢?”

臧皇后两只眼睛里都是血丝,正把一件沾了些血迹的黄色披风取下来:“还在里面,陈太医说保不住了。”

施阿措绝望地伏地大哭起来。

郗法脸色灰白靠在扶手椅上,无力道:“是朕害了她。”

今下午由于才入五月,各宫妃嫔都要做新衣裳首饰,而冷泉行宫闲置多年,库藏单子混乱,臧皇后就将她那里一半的宫人们与绿波都派了出去协助行宫尚服局的女官女史们点一点财物,而后来由于唐相思不知道为什么闹着要用蝉翼纱与妆花缎,尚服局那边实在找不出来,春水就领着另一半也去了。

那个时候正是午膳后,郗法惯常午休的时候。孔雯因为被打发来了冷泉行宫,早就心生不忿,要借此机会复宠,而姜克柔见她出身低微可以为自己所用,就给了她一份家里姨娘们争宠时用过的暖.情方子。而孔雯虽是前任司帐,却已经失宠,新任司帐自然把御前把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防着这位前辈再过来争宠,孔雯无法,一直等到今日姜克柔身边的侍女把陶芙、邹露二司帐引开,她才找着了机会动手。

只是她高估了这份暖.情方子的效用,也低估了郗法的底线。郗法此人一贯宽厚仁爱,于女色上随便了些,却也是自幼被太傅等人精心教养长大的,不仅一中招就想到了不对,更容不得有后宫妾妇以可能伤害他的药物引动他的心神,当下一脚将孔雯踹下了床,自己扶着魏璐跑来向来周全的皇后这里暂歇。

沈令嘉因为正好要来找皇后“自首”,临危受命在隔间守着皇帝以确定郗法的安危。然而出外去找姜克柔的戴凤却没有找到人——唐相思一个小小的更衣怎么敢大闹尚服局还缠住皇后身边的得力女史?必定是有人撑腰,而这个撑腰的人就是姜克柔。姜克柔本来是打算缠住皇后的人与御前司帐,好让孔雯无后顾之忧地勾.引郗法,谁知道千算万算没算到沈令嘉今天好不好地冲去了长春仙馆,还被没有宠幸孔雯的、发狂的郗法弄掉了腹内胎儿,这事情一下子就闹大了。

戴凤往远处走是有孕的韦凝光,再远是有孕的罗幼君与唐相思——唐相思自然也是不在的,施阿措住在一个独秀峰上,那里地势极高,戴凤爬上去了也来不及回来,只得往更远处的班虎儿那里赶——他也不知道皇后那里一个宫女都没有,只有一个怀相不好的宫妃,还以为郗法已经找了个宫女暂时泻火了呢,因此并不十分着急。谁知道班虎儿已经被臧皇后使车拉走去帮忙镇着尚服局那边了。

等到秦氏姊妹精心打扮了去到长春仙馆的时候,右间里只有一个下身浸着一滩血的沈令嘉,正堂榻上郗法昏睡着,一个来报事的尚服局女官和一个偷懒的长春仙馆侍女衣衫破损瑟瑟发抖。

臧皇后叹气道:“如今这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众人未解其意,却看见她话音未落,常太后就自门外疾步走进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沈氏的胎如何?”

臧皇后脸色为难地摇了摇头:“陈太医说只能保证阿沈今后还能生。”

常太后脸色阴沉如水:“姜氏贱人!哀家看她祖父有贤名给她两分脸面,倒纵大了她的心!”

正堂里左右坐着四个人,秦氏姊妹、班虎儿与罗幼君都在。韦凝光因为月份太大了,不合看这等流产事而被臧皇后使人传话留在她的小山丛桂轩里。至于姜克柔与唐相思,早都被关押起来了。

臧皇后亦道:“胆敢用那种脏污地方来的药引动天子心神,还闹得妃嫔没了胎,儿以为姜氏不必再留了,另孔氏可以直接杖毙。”

常太后恨声道:“我的皇孙儿没了,一个下贱宫人怎么能抵!尤其姜氏还胆敢用药毁坏我儿的身体,她也杖毙!”

臧皇后略一迟疑,右间的门已经开了,陈太医脸色也不佳:“禀太后娘娘,陛下,皇后娘娘,沈美人腹内皇嗣已落。”

魏璐忙使红锦缎包了那滩血水交与小内监:“去。”那小内监急急去了。

郗法问道:“令嘉身子如何?”

陈太医答道:“小主流产得早,没有那么伤身,只消好生调养两年,待到小主胞宫长足,自然又能够为皇家繁衍后嗣。”

常太后心内稍安,又道:“你既然年轻才高,那么就由你来为沈氏调养,务必不能留下后患。”

陈太医应了是。

郗法重重地吐出来一口气:“魏璐传朕旨意:静训姜氏嫉妒成性,目无尊长,自恃名阀,谋害朕躬,赐死。常在孔氏,随姜氏共谋叛逆,亦赐死。尸身各发还归家。晓谕六宫。另将这份旨意抄一份与姜家。”

臧皇后道:“既这么着,皇爷还留不留姜家?”

郗法道:“姜恕年纪大了越来越糊涂,这些年来办的事越来越不像样,钱倒是不少收,他又有这么个孙女,想来家风不佳。那么就不必再留他了,给赐金帛令还家吧,但是不能冠带闲住,得剥了他的品级。另剥了姜氏之父的举人衣冠,姜氏同祖叔伯等人观其素行夺俸至剥除功名不等。”

臧皇后便知道郗法这是要敲打敲打这些年来越来越嚣张的旧族了,便道:“那么臣妾与小施去瞧瞧阿沈。”

郗法颔首。

班虎儿将妃嫔们都送上了各自的马车,自己也随着常太后凤驾一块儿回去了,只剩下郗法一个人坐在正堂里,忽然问道:“姜氏与孔氏呢?”

魏璐心道这是不让人家过夜啊,忙回道:“已经使人去送二位小主上路了。”

郗法又问道:“现万年苑角房里还有人没有?”

魏璐想了想,道:“有一个唐小主——不过她是受了姜氏庶人的骗了,以为姜庶人要去带着她挑些好衣料子呢,这才在去了尚服局之后叫了姜庶人也过去的。姜庶人与其侍女本来还想拉她下水,后来熬刑不过都招了,说唐小主从来就不是姜庶人的心腹,从不知道姜庶人教孔庶人争宠的那些事的。”

郗法道:“她虽不知情,也愚蠢以至于受了姜氏与孔氏的欺瞒,就剥了她的份位,令她暂与秦氏姊妹同做诸姬,从头再学学规矩吧。”

魏璐应了,又问道:“皇爷,说到这儿,还有一个事,您傍晚幸的那两个,一位是尚服局的尚服,一位是长春仙馆的粗使宫女,您看……”

郗法烦躁道:“那个尚服,行宫的品阶都比宫里那边要低半品吧?就令她做从五品上的良则,回了宫待凝光儿生了再同行封礼。那个偷懒的粗使宫女,叫她跟着秦氏等人一块儿学规矩去!”

魏璐忙应了,小心翼翼道:“皇爷还去瞧瞧沈小主不?”

郗法心说我也得有这个脸呀,便道:“不去了,回万年苑吧,你——”他停了一停,道:“明早开朕的私库,挑些令嘉能用得着的东西给她送去,若是带过来的东西不足,就等回去了挑些好的再给她送一趟。”

魏璐原以为这位沈小主从此要失宠,没想到没了孩子皇爷还是那么顾念她,便恭敬答应了,心里早拟了百八十个礼单,手上仍周周全全服侍着郗法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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