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嘉低声道:“可是有人催我了?”
施阿措亦低声道:“甘泉宫有个小更衣, 是元月里皇后娘娘做主封的, 话里话外问你怎么还不来。”

沈令嘉皱眉道:“甘泉宫虽与明光宫毗邻,我却没听见姜克柔来叫我去探看谢良范, 我来时甘泉宫灯火通明,想是她们已经动身了,我就没去叫她们。”

施阿措疑惑道:“你也在外头有几个亲信, 竟没收到信儿?”

沈令嘉看着她极缓慢地摇了摇头。

施阿措恨声道:“这个姜克柔, 平日里装得倒好!”

沈令嘉还没答话,屋里班虎儿就出来了,笑道:“刚才听见小施说有人来,我就猜着是你, 主子娘娘说叫我来看看。”

沈令嘉答道:“我没听见信儿,来得晚了,这就去给娘娘请罪——谢良范如何了?”

班虎儿一面将她们两个往里引, 一面道:“别麻烦了,一点子小事儿, 哪里就论到请罪上了?谢良范不大好是真的,太医说血流得很多, 问保大还是保小。”

沈令嘉吃惊道:“这么凶险!”

班虎儿道:“嗨, 她这一胎怀得七灾八难,饱受惊吓,她又是个为了好身材一日日不吃正经饭的, 身子早熬坏了, 会到这地步也是正常。只是你可别在圣驾前提起来柏孺人, ”她转过头来认真告诫:“谢良范这一回是早产,本来孩子没有大到下不来的地步。只是柏孺人给她吃的民间偏方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吃得她宫口竟打不开,谢良范又不顾医嘱私自进补,生怕亏着了肚子里的皇嗣……”

到了内室门口,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皇爷担心得很,你别犟嘴。”

沈令嘉一颔首,自进去了。

进了内室,郗法正守在产房门前焦躁地转圈,臧皇后倒是神情冷静,吩咐底下人预备灵芝白术,上好的药材和饮食流水样送进去。沈令嘉看见臧皇后眼下还挂着渴睡的阴影,想是半宿没睡,一直留在这里忙碌谢良范的生产事。

沈令嘉拜道:“皇爷,娘娘。”

郗法不冷不热道:“你还知道来?”

沈令嘉柔声道:“妾不知道谢良范今夜发作,是以来得迟了,请皇爷降罪。”

旁边一个小更衣娇笑道:“甘泉宫与明光宫不过一墙之隔,我们静训早到了,怎么才人才来呢?”

沈令嘉温声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竟从没听见信儿呢?”

那小更衣语塞,姜克柔拖着身后重重华衣过来道:“你如今也协理着银作局,也有几个惯常在外头行走的宫人与你相熟,怎么,没人去叫你么?”

沈令嘉转过头去,脸上的笑意已经一点都没有了:“协理银作局不过是主子娘娘看我年幼不知事,要借着宫事调理调理我罢了,我们乡下村妇,没有那个结交宫人的胆子。”

姜克柔脸色一青,郗法已不耐道:“玉娘还在里头生孩子,你们就在这里吵吵闹闹!”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姜克柔:“你是侍郎之后,不当在这里耍这些不上台面的小心眼。”

沈令嘉不等郗法转过头来说自己的不是,利索跪下道:“妾与姜宁训生了口角,妾愿领罚。”

郗法脸色微缓,道:“中了别人的计,是你自己蠢。”便道:“那就罚你半年俸禄吧。”

沈令嘉乖乖应诺。

姜克柔脸色尴尬立在那里,见郗法言语这样偏向沈令嘉,慌忙跪下道:“妾也愿领罚。”

郗法看了她一眼:“一样半年俸禄。”语气却不那么亲近了。

臧皇后眼睛微弯,和声招手道:“别跪着了,都起来吧。”便过来替沈令嘉抚了抚乱了的头发:“皇爷是天下共主,圣明烛照,心底明镜儿似的,你们区区后宫女子,既没有眼界也没有手段,就不要妄想能够哄过皇爷去了。”

姜克柔青着脸行礼道:“妾领训。”

沈令嘉松了口气,幸亏刚才姜克柔没忍住拦下所有去明光宫报信的宫人的得意,情不自禁出言讽刺,要不然她还真没办法辩驳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然而小事积累多了也会令她失宠的。

恰此时,屋内华院判出来,老头儿头发花白,身形伛偻,惶然道:“陛下,到底是保大还是保小,您说句话吧!”

沈令嘉这才知道刚才郗法还没有做出来选择,她的心里不禁微微发凉。

郗法沉吟片刻,艰难道:“宫内已有太子与浔阳王,不缺皇子,皇家却不能有‘留子去母’的污名,且治世以仁德为本……保大吧。”

华院判领命进去了。

沈令嘉悄悄松了口气,感觉背上的冷汗下去了些。两个皇子,仅仅只能说是勉强够用罢了,要能多一个皇子自然是最好。须知这年头幼儿夭折的不少,又有先帝生育艰难的事做先例,郗法能对着一个出身低微的皇子母也这么手下留情,舍小保大,可称仁厚了。

臧皇后面上也显出来一点温暖的神色,她握住郗法的手,坚定道:“皇爷做得对。”

郗法反手握住她的手,颓然叹了口长长的气。

沈令嘉悄悄打量着屋子里的嫔妃,六宫之内有头有脸的都在这里,只除了臧皇后、曹贵妃与宣夫人以外,人人紧张焦躁不已。

她在施阿措旁边的位子坐下,问道:“多久了?”

施阿措道:“我刚出去看了一眼,如今是二更了。”

沈令嘉皱眉道:“五更就该去上朝了。”

施阿措亦皱着眉头看郗法道:“只怕皇爷要罢朝了。”

沈令嘉道:“按说嫔妃生子也算大事,罢一朝也罢了,偏又是这个谢良范,只怕两宫太后又要说她‘狐媚惑主’呢。”

施阿措道:“她也是可怜人,皇爷但凡有些要玩乐的时候,两宫太后娘娘都要说是她挑唆的。其实她不过白占了一个‘教坊司伶人’的名儿罢了,哪里就真敢撺掇着皇爷不理朝政呢?”

沈令嘉道:“她这一胎本来要是生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只要从此一心抚养皇嗣,都可借此脱了这个狐媚的名声,偏她运气不好,还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呢。”

施阿措低声嗤笑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光看见她被她娘哄着吃了几贴子不知哪里来的偏方可怜,怎么不看看她不遵医嘱私自进补的事可恨呢?那一回皇后娘娘还亲自问了她是否进补得太多,还叫太医去看她,偏她又这样悄摸着补养,补到胎儿大得下不来才算完——这是觉着皇后与太医合着伙儿地哄她,她不信这两人呢!”

沈令嘉吃惊道:“这有什么信不信的?她难道没见过孕妇吃得太多结果孩子生不下来的事儿吗?”

施阿措白了她一眼:“何不食肉糜!你以为教坊司能有什么大鱼大肉给她吃?还不是糙米白菜罢了。上头克扣这些人的饮食,一个是图钱,一个是为了叫伶人们身材纤细,歌舞时好看。谢良范自幼在这样地方长大,哪里见过养得太好生不下来的孩子?她只见过孕期吃得太差,结果孩子掉了的罢了!”

沈令嘉心头感慨万千,一时无言。

施阿措摆弄着自己那条厚厚的水蓝色披帛,上头绣的兰花栩栩如生,绣线里夹杂的银线在烛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她不过是个可恨的可怜人罢了。”

沈令嘉道:“得了,别议论别人的事了,咱们俩连想要个孩儿都不能够呢,哪里就有资格可怜有孕的宠妃了?”

两人都闭了嘴。

过了不知多久,谢良范贴身伺候的春蚕从屋里出来,满头满脸是汗地喜道:“皇爷,娘娘,宫口开了!”

郗法大喜道:“好!好!好!去与你主子说,叫她安心生产,待她生下皇嗣,朕将这永福宫都与她管。”

这就是许了谢良范四品之位了,春蚕满脸是笑,匆匆行了礼,又进去与谢良范报喜去了。

外头的更漏声不断,臧皇后问道:“几时了?”

春水答道:“五更了。”

臧皇后转脸向郗法道:“皇爷,该上朝了。”

郗法道:“玉娘还在这里挣命,朕放心不下,今儿先罢朝。”

臧皇后忙了一夜,此时眼珠子都熬红了,憔悴道:“为了妃嫔不理春播事,叫外头怎么看皇爷呢?”

郗法看着发妻这样疲惫,亦不忍道:“你且回去歇着,这里有朕呢。”

臧皇后道:“照料后宫妃嫔生产是臣妾之职,照料天下百姓则是皇爷之职!”她跪下恳求道:“皇爷快去吧,自来没有个为了妃妾不理朝政的说法,皇爷固然是爱阿谢,若真是罢朝了反倒惹人说她狐媚惑主呢。”

郗法尚犹豫不决。

曹贵妃领着宫妃们全跪下了:“请皇爷移驾乾清宫!”

室内谢良范也遣了春蚕出来:“皇爷,小主说她微末之身,万不敢为了一己而耽误了皇爷的正事,请皇爷快去理政吧。”

这么些人都在恳求,郗法也不好再留了,只得叹气道:“得了,我就去。”

他匆匆的脚步远去,不知过了多久,沈令嘉已经困得坐不住了,内室谢良范惨叫的声音也终于响了起来。

臧皇后精神一振道:“这是孩子进产道了!”

果然,一炷□□夫太医就出来报喜道:“娘娘,母子平安,是个皇子!”

臧皇后重重地出了一口气道:“皇爷仁厚,感动神灵!”

宫妃们亦交口赞叹郗法的仁厚,认为是他以仁德为本的行为感动了天地。

臧皇后道:“往两宫母后那里报信去,再赏太医、稳婆等人!”又问道:“良范睡了?”

华院判道:“小主累着了,已歇下了。”

臧皇后道:“传我旨意,就说良范谢氏生育有功,进位婉华!”婉华是正四品上,差一脚就是嫔,就能算作高位嫔妃了,屋内顿时一片贺喜之声。

郗法恰巧从殿外走进来:“生了?”

臧皇后笑道:“是皇三子,母子均安!”

郗法大喜,看着乳母怀里虽未足月却个头不小的皇三子,怜爱地抚摩着他的脸颊,道:“三郎未足月而生,本就体弱,暂时先不要取名了,朕赐他一个小字,就叫做‘寿哥’,盼他长寿吧。”

臧皇后笑道:“皇爷取的小字,自然是好的。”

郗法看她已经困得不会说话了,便笑道:“你快回长秋宫去歇着吧,看困成什么样了,魏璐,”魏璐便出列听用,“服侍你娘娘回去歇着。”魏璐应了。

臧皇后又道:“还有一件,妾想着玉娘生育不易,才进了她做婉华。”

郗法大喜道:“皇后的意思与朕的意思一样,这么安排很好。”

众人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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