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娘这一胎的确是多灾多难, 先是董嫔, 后是牛红云,都盯着她的肚子下手。不过二月里罢了, 竟又出了一个胆敢给谢良范送带着药的顽器的向采冰。
因向氏也是个官家女出身,谢玉娘又不曾中了那顽器上的药,郗法与臧皇后最终议定, 令向采冰暂且禁足, 仍旧留在曹贵妃的永寿宫里,暂且禁足直到谢玉娘生产之后,看着常太后不大伤心了,再悄悄地将这猪油蒙了心的糊涂种子与牛红云一起送到静思宫去。

郗法与臧皇后都在担心常太后要因为被一个坏东西骗了这些年而伤心, 常太后本人却想得很开,还劝道:“红云当年很好,那是当年。过了这么久了, 人心易变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你们两个不要太过于苛求了。”

帝后相顾无言, 只好默默将被牛红云做小伏低多年欺骗的愤怒咽下,转身预备一个忙国事一个忙宫务去了。

常太后又唤道:“先别走, ”自将长乐宫里新制的点心拿来与他们两个吃, 问道:“前儿真娘过来说想起来她十三那一年我带着你们两个过花朝节的事儿了,我也有些心动。往常北边儿都因天寒不大兴过花朝节的,今年正赶上春天来得早, 咱们二月十二在宫里自家乐一乐吧?”

郗法便道:“都依母后。”便拿两只眼含着笑瞟了臧皇后一眼, 仍笑道:“母后还记着小时候那会儿的事呢?”

常太后看见儿子儿媳孩子都生了还这么和睦, 眼睛都笑眯缝了,道:“怎么不记得,你有哪一件事是我不记得的!”便掰着手指头开始算:“那一会子是先帝太和二十一年,你和真娘头年才定了亲,我因说你们小人儿家顶好是在一块儿多呆几年,有了情分才好圆房,就将真娘接进宫来住了一段日子。你们俩还害羞呢,”她温柔的眼睛里含着促狭的光芒,“一个就在那里‘姐姐饿不饿’,一个就在那里‘殿下冷不冷’,诶呦呦——”

郗法虽年纪渐长,还是抵挡不住亲娘的嘲笑,慌忙打断道:“母后别说了!”

臧皇后虽也羞涩,终究是生育过的妇人,瞧见夫君这样窘迫,不禁笑道:“那一年的春菜粥,妾都没记住是什么味儿,光记得教引嬷嬷说的‘食不言寝不语’了。”

常太后笑道:“那今年就叫你们喝个够!”便吩咐道:“卫秀去御膳房吩咐席面,不消用他们北边的大鱼大肉浓油赤酱,只管将咱们在南边儿时候常吃的家常菜做几份端上来,也叫这些孩子们尝尝咱们江南风味。”

卫秀忍笑道:“娘娘,咱们在南边儿的时候可是吃的茱萸,这也端上来,怕要把小主们辣坏啦。”

常太后这方想起来自己是蜀中人,蜀中低热潮湿,多有风湿等病痛,因此蜀人常以茱萸祛湿,口味与江南别地不同。

臧皇后却在这之前就插口道:“妾还记得从前在母后宫里吃鲜鱼鲜虾的时候你,要妾看,母后与皇爷、妾的桌上可上点辣菜,别的桌上就用江苏、安徽、浙江等地的菜式就很好。”

常太后便道:“你既然都虑到了,便叫卫秀按着这个吩咐。”

卫秀姑姑微一施礼,看天家母子婆媳三人未有别话,方慢慢地退下去吩咐了。

常太后仿佛才想起什么来似的,又道:“那个谢氏的胎,如今怎样了?”

臧皇后低声道:“阿谢如今怀着有八个多月了,她初一的时候才叫红云推了一跤,见了些红,亏得太医保住了。前儿又因向氏也动了歪心思,给她送的一对玉如意里头浸了药,虽太医当时就在旁边,立时就看出来那玉如意不好,没叫那东西近了身,终究还是一灾,又惊吓了阿谢一回。现下她也不敢很走动了,怀相很差,只日日在屋里养着罢了。”

郗法皱着眉头道:“可恨寻访贤才的旨意一发下去不能立时就有人被举荐过来,要不然如今该令女博士为后宫妃主授课了,也好令她们修身养德,省的一日一日闲在那里,生出不知多少歪心思来。”

常太后道:“不说真娘,贵妃也怀过、董嫔也怀过、凝光儿也正怀着,怎的别人都不出事,就这个谢氏三天两头的闹出些新闻来?依我看,总有她平日里立身不正的缘故——毕竟是教坊司伎人呢。”

郗法领了母后的教,不敢反驳,仍委婉道:“真娘是儿的皇后,凝光儿是儿的表妹,贵妃、董嫔亦是名门出身,谁敢动她们?不过是玉娘出身微末,因此总有些人嫉妒她得宠罢了。”

常太后不悦道:“你也知道那些妃嫔都是嫉妒谢氏得宠,那你还偏宠她?‘不患寡而患不均’,从你五岁上太傅就开始教你这个理了,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你在外朝也这么想宠爱哪个臣子就宠爱哪个臣子?你要是宠爱个良家出身的妃嫔也罢了,偏又是个教坊司伎人!年下大封六宫的时候叫外朝官员来为她主持封礼,里里外外不知多少人都看着这贱籍子一步登天,你娘这张老脸,”她伸出手指狠狠地刮了刮自己的脸颊,“简直没有地方搁!”

郗法无奈道:“母后是不是又去跟孟母后聊天了?您这个口气与她老人家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您想想,儿都做到一国之主了,要宠爱哪个妃嫔还不能自己做主吗?况且后宫事与外朝事如何能一样?后宫里都是女人,不涉朝政的,何必费心?外朝里男人们手里都是权柄,如何能不费心?”

常太后白了这傻儿子一眼,道:“位高任重!你真以为当个一国之主就是学会用人,将臣子们用好了就完了?你的一言一行都是天下人表率,是绝不能轻忽放肆的!”

郗法也无奈道:“母后,一言一行可为万世师表的那是圣人,您儿子不过是个普通皇帝罢了,哪里就有那等能耐了?”

常太后认真道:“傻子!你知道唐朝时候管皇帝叫什么?叫圣人!要靠知人善任来挣你在青史上的名声,尽你一辈子也未必挣得着,须知唐玄宗老了还错信了杨国忠呢!要靠修身养德来挣你在青史上的名声可就容易得多了,像尧舜,不过是叫妃嫔们不许穿曳地长裙罢了,这就叫个省俭,人人都赞他;商纣不过是使了双象牙筷子罢了,这就有人开始大哭!”

郗法望着角落里随身记录帝王起居的起居舍人,满脸通红道:“母后怎么又说到了商纣那里去了……”

常太后正色道:“举这么个例子罢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是最容易的,我儿,你何必放着近路不走偏要去走远路呢?”

郗法亦正色道:“修身不过是修自己罢了,朕乃是天子,天下共主当有天下共主的气度,该行对天下有益之事,如何能看着哪一条道好走就专去走哪一条道呢?那是求田问舍的小人行事,不当是朕做的。这等话,母后休再说了。”

常太后看看角落里一脸“陛下圣明”挥笔狂写的起居舍人,叹口气,也不说话了。

臧皇后私心觉着郗法那几句话实有道理,只是她做人媳妇的,不比儿子能这么直通通地反驳婆婆,因此忙在旁边笑道:“好容易春日里聚在一块儿说点子闲话,偏皇爷又招得母后说出这么一大篇子来。本不是说阿谢的胎呢么?闲聊一会子也就罢了,怎么又吵吵上了?”

郗法一笑,又为常太后斟茶赔罪道:“母后休怪,是儿说得不婉转了。”

常太后接了茶,却并不接着往下说,反道:“我儿说得不错,是我这老太婆糊涂了。”言语中竟然十分怅惘。

臧皇后便不再继续说这个话题,重新起了个头道:“今年到了内庭小选的时候了。”

郗法这才“哦——”地一声道:“我说你怎么平白无故地将朕请过来安慰母后的,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想了想,仍旧笑道 :“今年宫里好消息不少,你看着选两个差不多的也就罢了。”

臧皇后颔首道:“妾也是这个意思,选秀本为绵延皇家子嗣用,既然去年才选了人进来,如今宫里又有两个怀着的,倒不必为了多选几个撑场面而一味胡乱抛费了。”

郗法道:“今儿天晚了,明儿我叫画待诏都进宫来听你使唤,花个十天半个月的功夫挑些好使的带上,咱们奉两宫母后去清凉山冷泉行宫玩去。”

常太后这方起了兴,又道:“冷泉行宫凉快。”

臧皇后笑道:“咱们过去了就只管乘凉,到时候母后与孟母后一块儿乘船游湖,咱们一家子都在船上用膳,何等的惬意!”

常太后亦露出了些笑影儿,道:“我在家时还常荡舟游湖呢,偏北边儿水少,不得再那么舒舒服服地游船了。后来先帝也常带着我去冷泉行宫,如今想来,先帝也走了有四年了。”语气便渐渐沉郁下来。

郗法便温声道:“母后节哀,父皇泉下有灵,也不愿意母后这么伤怀呢。”

常太后摆摆手不说话了。

郗法便又与臧皇后道:“这一回顺手再给我选两个机灵懂事的三等宫女补上来。”

臧皇后问道:“是依次补司帐的缺剩下的?”

郗法颔首道:“是,朕想着,虽然两个人抛费些,终究可以互相监看,不当再出孔雯那样仗着宠爱欺负宫妃的事情了,因此这一回就提了两个补上来。”

臧皇后问道:“是何人?”

郗法道:“一个姓陶,原叫喜福,现改了名叫陶芙;一个姓邹,原叫喜禄,现改了名叫邹露,晚上叫她们过来给你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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