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清静安宁,正是读书的好地方。
古来文人墨客,有不少是栖居佛寺,最后考上功名、成就了一生官禄显达。

但这后罩房逼仄拥挤,开着窗也只能透进几缕阳光,苏谨琛坐在炕上翻了几页书,便有了些困意。

他昨晚温习到后半夜,等隔壁房里没了动静,才宽衣睡下,今早不到卯时就起了,此时正是最困顿的时候。但他向来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便放下了书卷,单手支颐,闭目养神起来。

这禅房中燃着静心的檀香,屋外更是清幽寂静,苏谨琛很快就有了睡意。

青杏推着苏皎月来到禅房门口的时候,就瞧见撒着书页的书卷落在地上,苏谨琛身子微侧,竟枕着自己的手臂,靠在茶几上睡着了。

古来就有把帝王就寝比作猛虎休憩的,苏谨琛此时虽然还只是苏家不受重视的嫡长子,可苏皎月却知道他将来会龙御九天,像他这般毫无防备的睡颜,只怕今后是无人能看见了。

“小姐……”青杏停下推轮椅的脚步,低声道:“大少爷好像睡着了?”

苏谨琛身边没有丫鬟服侍,阿福小厮也不可能一直侯在身边,他向来独来独往习惯了。

“别吵醒他。”苏皎月急忙就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让青杏推着她的轮椅慢慢从门口进去。

轮椅的轮子在青石板砖上骨碌碌前行,发出钝涩的声音。

苏谨琛的眉心不动神色的拧了拧,仍旧保持着睡姿。

她这样不请自来,到底想做什么?

而方才她那痛心绝望的表情,又有几分是真的?

苏谨琛忽然就不想醒了,只闭着眼睛继续装睡。

苏皎月却是没有发现苏谨琛的这个小动作,只是示意青杏把书捡起来。

书卷落在地上,沾了少许的尘土,苏皎月用帕子轻轻的擦了擦,放在跟前的茶几上。

苏谨琛被烫伤的手也搁在茶几上,原本白皙的手背一片通红,虽然没有起水泡,但看上去着实烫得不轻。

就这样他还说不疼?苏皎月的眉心登时就拧了起来。

也亏得她曾给了苏谨琛写过皮糙肉厚的设定,要不然这样的一盏热茶泼上去,定然是要烫去一层皮的。

“把烫伤膏拿出来。”苏皎月轻声对青杏道。

青杏以为苏皎月放下烫伤膏就要走,便把小瓷罐子放在茶几上,正要回去推着苏皎月离开,却被她给喊住了。

“等等。”

苏皎月自己握着辅轮又往前挪了一些,和苏谨琛几乎只相隔一尺的距离,她伸手打开那瓷瓶,用指尖沾了一点点膏药,用非常非常轻缓的动作,触到苏谨琛的伤处。

想来他是睡得很沉的,要不然她这轮椅骨碌骨碌的,他一早就醒了。

她是真的看不得这样一双手有丝毫的瑕疵,要是将来留下了疤痕,那她肯定会心疼的。

“小姐你……”青杏简直都看呆了,苏皎月从小娇惯,事事都要别人照料,何曾这样细心的照顾过别人的?

她的动作这般的小心翼翼,兰花指微微翘起来,深怕指甲刮到了苏谨琛的伤处。

“兄长的手那么好看,要是留下疤就不好了,我看他平常不怎么在意这些小事,祖母虽然给他送了烫伤膏,他未必肯用。”苏皎月细声细气的开口,指尖一遍遍的涂抹过伤处。

一直阖眸装睡的苏谨琛却有些装不下去了。膏药从灼伤处浸润着皮肉,疼痛被清凉的感觉缓缓吞噬,但这种感觉,却又像在吞噬着他的思维一样,让他觉得如梦似幻。

他没有睁眼,但苏皎月软糯的声音就在耳边。

柔软的指腹轻触在皮肤上有些麻痒,又像是触在心尖上一般。少女神情专注,动作却异常轻柔,连呼吸都刻意放慢了几分。

他甚至有些希望这一刻能长一些,更长一些……

苏谨琛的长睫闪了闪,终究没选择睁开眼睛。

“快走!”

这一回却是让苏皎月发现了苏谨琛的小动作,她做贼似的缩着脖子,手忙脚乱的拧上了膏药,让青杏推着她的轮椅落荒而逃。

苏皎月到了门外,又忍不住往房里看了一眼,见苏谨琛还没有要醒来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屋子里好冷,你去让人送个暖炉来。”苏皎月看了看自己涂过药膏的手指,她能感觉到苏谨琛的手背是冰凉的。

青杏这时候也稍稍缓解了一下方才的紧张情绪,透过窗棂依旧能看见苏谨琛的睡颜,几缕阳光落在他的脸颊上,光线错落,明暗之间勾勒出他俊美的轮廓。

青杏仍不住感叹道:“大少爷长得真好看,听说他和先头的侯夫人长得一模一样,那原来的侯夫人一定是个大美人。”

苏皎月拧了拧眉心,无比认同青杏的说法,只可惜,苏谨琛好看是好看,却是她们都要不起的男人。

苏谨琛是等苏皎月她们走了之后,才睁开眼睛的。

姑娘家特别有意思,都出了他的房门,还能在门口唠嗑好一阵子,就不怕他忽然醒过来,一下子把她们抓个现行吗?

但他居然也很有耐性的继续装睡,一直到她们离开。

苏谨琛自嘲的摇摇头,低头看见自己手背上被涂抹的厚厚一层的膏药,忍不住皱了皱眉心。

……

东厢房里,苏映月正趴在兰姨娘的怀中落泪。

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在老太太跟前这样没脸。可让她更想不明白的是,苏谨琛最后居然帮了苏皎月。那正厅里分明没有别人,只要苏谨琛不开口,没人可以还苏皎月清白。

“姨娘,不光长姐变了,连兄长也变了,他从前就算是不帮着我,也不会帮着长姐的!”

苏映月哭的眼眶通红,拧着帕子擦擦眼角道:“他不是恨死了那对母女的吗?为什么还要帮她!”还害得她这般下不来台,让老太太都失望于她。

兰姨娘自是安慰她道:“你兄长为人光明磊落,他虽然不喜欢徐氏母女,可必定也不屑在这些小事情上欺负她,况且……现在在这里我们欺负她,等回了承恩侯府,你又要看你嫡母的脸色。”

“我怎么就不能欺负她了?”苏映月越想越气,只咬着唇瓣道:“难道这一辈子,就只有她欺负我的份?我就活该被她欺压一辈子吗?”她才是苏政的长女啊!

“她现在腿都断了,也算是她的报应了,这些小事就算了。”兰姨娘继续耐着性子道。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我腿断了,你们就都得可怜我的臭德行,腿断了那是她自己活该,能怨别人吗?”苏映月仍旧在气头上。

兰姨娘见劝不住她,也就不劝了,索性严厉了起来道:“你给我消停些,一会儿还要去给先夫人做法事,我会帮你在你兄长跟前说清楚的。”

苏映月终究不敢忤逆了兰姨娘,只收敛了怒意,点了点头。

……

中午吃饭的时候,苏皎月就没有见到苏谨琛了。

她让青杏出去打听了打听,才知道今日是周氏的生祭,苏谨琛去了前头大殿为她念《无量寿经》去了。

当时苏皎月写文全靠脑子一热,可如今一旦变成了现实,里面好些背景脉络,也就超出了她原先的预设了。

就比如周氏生祭这个细节,她文中就没有这么设定过。

“怪不得每年都是大少爷来这相国寺接老太太回去,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青杏只喃喃道。

徐氏进门之后,几乎肃清了当时周氏留下来的下人,因此苏家知道周氏生辰的人,怕也没有几个。但苏老太太知道,所以……表面看似对苏谨琛冷淡的苏老太太,其实在这件事情上,确实给了苏谨琛很大一个人情。

若是在苏家,他祭奠亡母生祭,必定会被苏政和徐氏不喜。可为人子嗣,又怎能连这么一点点最基本的孝心都没有呢?

苏皎月拧了拧眉心,以前她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既然让她知道了,怎么说也该表示一番的。

“你去把田妈妈喊过来,就说我想去前头庙里逛逛。”她也不敢多做什么,毕竟要是做的太过,也就太刻意了,不过就是想去给周氏上一柱香罢了,毕竟……是她自己写了这么个人物出来,又让她这般早死。

……

苏谨琛已经换上了一套苎麻孝服,身姿笔挺的跪在蒲团上,手里有节奏的敲击着放在自己面前的木鱼。每年腊八,他都会在相国寺为周氏念一场祈福经,祈祷她早日往生极乐。

与他随行的,还有兰姨娘和苏映月,两人跪在苏谨琛的下首,静静阖眸,听殿中的和尚们念念有词。

诵经结束之后,念经的僧人都退了出去,大殿中便只留下他们三人。佛龛上燃着的塔香还没有烧完,法事还在继续。

苏映月今日两次被老太太训斥,心里很是不爽,原本是不想过来的,被兰姨娘相劝之后,她才勉为其难的来了,此时却心下委屈,有些不甘心的跪在蒲团上,锤着自己已然酸胀的小腿。

早上院中发生的事情,兰姨娘早已知晓,只是连她也没有想到,苏谨琛最后会选择帮苏皎月澄清事实。

她终究是小看了苏谨琛,把他当成了睚眦必报之人。

但苏映月随便冤枉人,这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到底影响她的闺誉,兰姨娘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今儿早上的事情,是你二妹不对,她是太关心你了,看见你手受伤,一下子就紧张了,这才没来得及问清原委,就找老太太去了,从前……你也不是没受过这些委屈。”

这话听着像是在道歉,实则却是在洗脑,苏映月之所以会犯错,还不是因为关心你吗?所以……你应该体谅她。

苏皎月刚刚才到这大殿的门口,就见识到了兰姨娘的伶牙俐齿。可她并不记得自己有把兰姨娘写的这般有心计啊?也许是当了小妾的人,会自然而然就掌握这门技能?

“小姐!”青杏听见这句话,顿时就急了起来,才要发作,却被苏皎月给拦住了。

兰姨娘还在继续说下去:“你还记不记得前年,大冬天你三妹妹说她的毽子掉到水里了,非要你去捡,然后想把你推到冰窟窿里……还有去年,她的一只耳坠丢了,非要说是你的小厮偷的,幸好是映月帮你找了回来。”

苏皎月在门外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可没写过这些剧情,可要是这些都是真的,那也怪不得苏谨琛要这样讨厌自己了。

但是苏谨琛却依旧没有开口,视线更是波澜不惊的看着眼前袅袅升起的青烟。

苏映月见他不表态,心里越发就委屈了几分,只咬牙道:“兄长,我是真的怕她会再欺负你,你知道她那个人没心没肺的,从来不会顾及别人的想法,总是唯吾独尊,我们也不知道吃过她多少次亏了。”

青杏越听越生气,咬着牙小声道:“等回去回了太太,让她撕烂了二小姐的嘴!”

苏皎月倒是还想听听她们还能说些什么故事出来,只拉着青杏让她淡定,里面的木鱼声却忽然停了下来。

“冰面上没有窟窿,毽子自然是不会掉到水里了;至于那副耳坠,为什么会在二妹手上,二妹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这些事情苏谨琛并不想再提,他若不喜欢一个人,只想同她划清界限,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和她牵扯不断。

和苏皎月,其实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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