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权力这样质问我。事故发生的时候我并不在现场,我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面对罗西北连珠炮似的问题,姚静回答得冷静而干脆。就像每次做催眠治疗之前一样,在把罗西北引领进梦境之前,姚静先把自己锁进了一间铜墙铁壁的屋子,任何冷热悲喜的情绪,她都能做到刀枪不入。

但罗西北做不到这样的冷静——他一大早从医院溜出来,想再来会一会小偷,却亲眼目睹了小偷从诊所冲出,一头扎进早高峰的车流中,瞬间被碾压得血肉模糊,气息全无。

明明用了药,明明上了弹性极强的橡胶锁链,这不是双保险吗,他怎么就能完全挣脱呢?就在昨天,这个贪婪的家伙还在洋洋得意地跟罗西北讨价还价,怎么睡了一晚上就一心赴死了呢?

这一个个的问题和费解的谜团,就像一颗颗炸弹,被早上惨烈的车祸画面点燃了。

罗西北感觉自己整个烧着了,而且随时可能爆炸。他需要一个解释,一个出口,所以他不管不顾地冲着姚静叫喊,他以为自己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向她发出焦急的求救信号。可惜这次,他没能等来姚静的救援。开始,他还以为姚静是在劝慰,但当他听到从她口中说出权利两个字的时候,他明白了,这是拒绝,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拒绝。

罗西北悻悻地离开了诊所。已经有人在诊室外面询问,要不要叫保安,而听了这话,姚静一直用冷冽的目光看着他,甚至都没有马上回绝门外的询问。拒绝之后,便是威胁了。

尽管做了这么长时间的韩东,但罗西北还是在和姚静的正面交锋中败下阵来。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刚开始接受催眠治疗的时候,汗流浃背地从梦中惊醒,所有的慌张无助都在姚静面前显露出来。这种感觉让他尴尬,更让他沮丧。

他不是警察,不是特工,不是韩东,他就是一个在我们的生活里到处可见的普通人,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他不是007,不是优秀的间谍,他知道,自己一点也不神勇。

整整一天,罗西北都被这个念头笼罩着,以至于离开医院的时候,丝毫没注意到武霞有些嗔怪的神情,回到单位,也没发现周围的人都似乎在躲避他。期间,陈友业打来过一个电话,问了问他的情况,好像还说了些劝慰的话。罗西北有点不明白,但也没心思细究。浑浑噩噩地挨到下午,他跟秘书打了个招呼提前离开了。

车子在街道上穿行,罗西北一眼望出去,觉得四周既熟悉又陌生。这不是回家的路,这是哪儿呢?

最终在一个丁字路口的尽头,他停下了车。这的确是回家的路,抵达的钟点是幺鸡口中罗西北曾经的家——蓝色围挡中的一堆废墟,罗西北前几十年的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如今,连这片废墟也没了。围挡不知何时被拆除了,里面破碎的砖瓦也已经被运走,甚至地面都被清理过,一片干净整洁。

时间、空间,所有维度上证明罗西北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擦除干净。

一时之间,罗西北有点手足无措。他走下车子,抬头望向四周。

原来在废墟的后面是一片新建的小区,罗西北家的老房子就在小区门口的拐角处。大概是蓝色围挡太显眼,以前竟然把整个小区都掩盖住了。因为是进出小区的必经之路,这里来来往往有不少人。罗西北把目光投向他们,换来的都是冷漠和躲闪。

不是这样的,他从前在这里一呆就是一两个小时。虽然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话,但他能感觉到周围人眼神中的关切和怜惜。他们知道他是谁,知道他过往的经历,知道他在遭受苦难的折磨。可这些人也和这堆废墟一样,全都消失了。

天色渐暗,温度越来越低,可罗西北的额头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到车子旁边,颤抖着双手掏出车钥匙,却怎么也按不开锁。那些细密的汗珠汇聚在一起,顺着鬓角流下来,风吹过整个人都要打冷战。

罗西北死死握着车门把手,感觉腿开始发软,他下意识想呼救,但嗓子好像被塞住,别说叫喊声,连呼吸都愈发困难。

就在他感觉自己马上要晕倒的时候,一双手从背后稳稳地扶住了罗西北。

“韩队长,你怎么了?”说话的人是邱海。

罗西北的意识从刚才的梦魇中被捞了出来,但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他把车钥匙递给邱海,两人搀扶着上了车。

小饭馆的油腻的餐桌上,邱海拿了两瓶啤酒和一个酒杯。罗西北问道:“怎么,你喝,我看着?”

“半小时以前你还哆嗦着站不稳,现在就要酒喝,我不敢给你。”邱海用筷子撬开瓶盖,自斟自饮起来。

罗西北也没有与他争执,起身去门口的箱子里也拿了两瓶啤酒,在桌子沿儿把瓶盖磕开,直接对瓶吹起来。邱海笑了一下,并没有多加阻拦。

二人都双眼放空地喝着酒,谁都不再多言语。直到服务员把两大碗面条和一盘土豆丝端上来,罗西北才开口道:“你就点了些这?”

“这咋了?要不是因为跟你一起,我连土豆丝也不点。”

“还说呢,怕别人不知道你抠啊,”服务员在一旁打趣地接茬,看样子和邱海已经十分相熟。

罗西北笑了笑示意让服务员再切盘肉来,算自己账上,邱海赶忙阻止:“你别中他的计,他故意这么说,好多挣咱们点钱。”

服务员也不理会,一会儿端着一盘牛腱子走过来:“指望挣你这盘肉钱,我早喝风了。”然后转头对罗西北颇为殷勤地说,“今天腱子肉就这些了,一共一斤三两,给你算一斤,好吃再过来。还可以打包装做成礼盒带走。”

邱海假装不耐烦地轰人,服务员一点不恼,转身又盛了一盘花生米端过来,对着罗西北说了句“送的,慢慢吃”,便转身离开了。

“我还以为他就是个伙计,原来是小老板,挺会做生意的。”罗西北感慨道。

“其实,他要不这么倒霉,现在说不定做成大老板了。”邱海的口气有些伤感,“做了十年小摊子,好不容易开了店,结果老家房子出事,爹没了,老娘成了瘫子。没办法,只能把店盘出去,回家伺候老人,媳妇一气之下也跑了。挨了三年,积蓄花光了,老人也没了。他这才出来,又从摆摊开始,干到现在。前半年,老念叨睡不着觉。去医院看了,说好像脑袋里长了个小东西,让他进一步检查。他啥都没说,直接回来接着干。他说,要是哪天见他没开门,就让我带人把门砸开,替他收尸。”

罗西北忍不住朝柜台看了一眼,老板拿着个破手机,边看边笑,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不久于人世的悲切。

“所以,每次试验失败的时候,我都上这儿来喝点酒。对了,今天确实应该加盘肉,吃一顿,纪念纪念这功亏一篑的第二十七次失败。”说着,邱海夹了一大块肉狠嚼起来,之后又把杯子里酒一饮而尽。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