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里有股鸡粪的味道。
不能开窗,窗外是倾盆大雨。

闵慧有点喘不过气来,只好将脸贴在车窗上,试图从窗缝里吸进一点新鲜空气。

正在这时,车停了,门开了,前面的司机叫道:“罗塘到了,停车十分钟,车站小卖部旁边有厕所,到站的,想上厕所的,赶紧下车了哈!”

车内一阵骚乱。

大巴在泥泞的山路上已经行驶了四个多小时,追过一次尾,爆过两次胎,还差点碰上泥石流,居然没有散架也是奇迹。乘客们都很疲倦,半数以上的人起了身,有到站下车的,有想出去“伸伸腿”的,所有人都往走道上挤。

所谓的“厕所”脏到没处下脚,闵慧决定不凑热闹。新鲜的空气从洞开的车门外涌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雨水的潮气与山间的寒气,闵慧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正打算闭目养神,同座的女孩忽然站起来,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嗨,我想上个厕所,能帮我看下包吗?”一面说一面指着脚下的一只花格帆布行李袋。

闵慧点点头。

“还有这个。”女孩又摘下一个随身的尼龙小包,塞到她手中,“重要的东西都在里面。”

“……”

“谢谢。”女孩粲然一笑,没等她点头,披上一件黄色的冲锋衣,随着人流下车了。

闵慧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道黄色的背影:她与此人素不相识,虽然同座,路上没正经说过话,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把东西交给自己,心这么大也是醉了。

小包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拉链勉强拉住,一副随时要裂开的样子。女孩二十几岁,看装束是个打工女,也许里面就装着全部积蓄。闵慧不敢怠慢,紧紧抱在怀中。

窗外一片阴暗,雨水打着车顶哗哗作响。这么大的雨,打伞根本没用,下车的旅客拖着行李飞跑,如老鼠般仓皇逃窜。

闵慧每次回安坪都会路过罗塘,十几年了,小卖部的样子一点没变,明明只是一间小瓦房,偏偏要叫“东方超市”。屋檐下依然趴着两条黄狗,卖卤蛋的大锅被烟熏得乌黑。在藤椅上看电视的总是老板娘,殷勤招呼客人的总是老板。别看荒郊野外,生意一点不差。货架上摆着五颜六色的方便面,一下子被涌来的顾客抢个精光。

一个矮小的男人从车窗前走过,胳膊上刺着一条巨大的青龙,张牙舞爪、神态恐怖。闵慧的目光在青龙上多停了一秒,那人马上觉察了,抬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向她竖起了中指。

哦——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你无法阻止自己走进别人的人生,哪怕是一道不经意的眼光;也无法阻止别人以习惯的方式看你,哪怕真相并非如此。

闵慧忍不住想,过了今天,这世上还有多少人会想起她?多少故事会提到她?多少遗憾是因为缺了她?

女孩很快回来了,递给她一瓶冰红茶。

“不用,”闵慧没有接,“我不渴。”

女孩不甘心,又递来一包褐色的东西:“槟榔,吃吗?”

“不吃,谢谢。”

“拿着。”女孩将饮料硬塞到她手里,“天这么热,总用得着。刚从冰柜里出来的,可以用它敷下眼睛。”

后半句是压低嗓门的,头同时歪了一下。

闵慧迅速扫了一眼反光玻璃中的自己,眼睛果然又红又肿。

“真的不用。”她客气而坚定地将饮料塞了回去,从包里翻出一只墨镜戴上。

女孩愣了一下,不吱声了,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一言不发。

这样最好。

刚上车时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闵慧不记得女孩是什么时候上来的,大概晚她一个小时吧,从哪一站上来的,也不清楚。这期间她一直将头靠着车窗望着远处的山水发呆,再回头时身边已多了一个人。

漫长的山路令人昏昏欲睡,车里的时光很有些无聊。身边的女孩倒是精力充沛,先后不下五次找她攀谈,偏偏闵慧不想说话,要么用最短的句子打发,要么甩给她一个冷脸,最后干脆塞上耳机假装听歌,将她彻底屏蔽。

无事献殷勤,多半是传销。这人大概是想兜售什么,或许就是槟榔。

***

没过多久,耳边响起了热烈的交谈声。女孩终于将兴趣转移到邻座大妈的身上,两人用家乡话聊了起来,声调越来越高,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投机处笑作一团,最后干脆一起嗑起了瓜子……

大巴车里一直很吵,后排有十几个穿着运动服的初中生,大概是去省城参加活动,一路上闹闹哄哄就没停过。相比之下女孩的笑声不算太大,甚至可以说是悦耳,偏偏遇上了心烦意乱的闵慧,笑声就变成了一把吱吱作响的电钻,感觉在做开颅手术,就连额上的血管也跟着没来由地抽动。

根据科学研究,婴儿每天会笑四百多次,到了成年,一天能笑二十次的人就活得相当幸福了。闵慧已经很久没笑了,几个月了吧。何止是不笑,对笑严重过敏。想哭的人没心情装笑,抬抬嘴角都是累。

闵慧用手指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心里骂道:穿黄色冲锋衣的女人,你能闭嘴吗?烦不烦哪。

车外的雨越来越大,能见度不足十米,大巴拐出车站,继续在弯曲的山道上行进。扑面而来的只有一道道的树影和一团团的雾气。司机却开得信心十足,不旦毫不减速,遇到对开的车辆还会突然鸣笛或猛然换道。地面坑洼不平,车里的人也跟着乱晃,一阵剧烈的颠簸后,前排终于有人受不了,开始狂吐,旁人避之不及,被嘴里涌出来的液体喷了一身,忍不住大声斥责。吐过的人缓过劲来也觉得冤枉,一阵怒怼。两人大吵起来,若不是有人拉扯,差点就动起了手。

闵慧与呕吐的人只隔了一排,一股混合着胃酸、酒气和隔夜饭菜的臭味扑鼻而来,弄得她自己也开始反胃。于是不顾雨大将车窗拉开一道小口,飘进来的雨淋湿了她的脸,带来一丝难得的清爽。

***

又过了两个小时,终点木水河市终于到了,闵慧拎着行李下了车,来到车站附近的“朋来宾馆”。每次从老家回滨城她都会在这个宾馆住上一夜,以便搭乘次日的早班火车。没想到刚进大堂,迎面又碰到那个穿着黄色冲锋衣的女孩。

女孩主动打招呼,依然是满脸笑容:“嗨,你也住这?”

闵慧点点头,对自己在大巴上的冷漠有点惭愧,虽然笑不出,还是做出友好的表情。

“我刚问过,房间满了。”女孩看了看表,又看了看门外的大雨,“前台说附近还有一家,走路的话大概三十分钟。你去吗?”

“我是预订的,应该有我的一间。”

“哦——”

“二楼有个咖啡厅,你可以在那等一会儿,雨停了再走。”

“咖啡……很贵吧?白坐多不好啊。”

闵慧插在口袋里的手指动了动,有种想送她二十块钱好让她立即消失的冲动。随即克制住了,来路不明的好意与来路不明的恶意有时候没什么区别,还是少招惹她为妙。

想罢遗憾地点了个头,正要走向前台,女孩忽然怯怯地说:“那个……能跟你打个商量吗?”

闵慧警惕地看着她。

“能在你那挤一晚吗?我订了明早的火车。不用睡床,睡沙发、打地铺都成。房费咱俩平分?”

闵慧不吭声。她不想和陌生人住,尤其在这种时候。

见她迟疑,女孩抿嘴一笑,头微微地低了低:“没事,我就随便问一下,不方便没关系。”说完从行李袋中抽出一把折叠伞,向她摆了摆手,“再见,祝你平安!”

正要转身时闵慧忽然说:“好吧。”

女孩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不用打地铺,我订的是双人间。”

“真的?”女孩兴高采烈地握住了她的手,不停地晃着,“谢谢、谢谢、太谢谢了!对了,我叫李春苗,你怎么称呼?”

闵慧迟疑了一下:“姓闵。”

“明天的明?那我叫你小明吧?”李春苗听错了,闵慧也懒得纠正,胡乱地点点头,径自去前台办好了入住手续。

***

朋来宾馆是个普通的快捷酒店,连二星都算不上。闵慧之所以熟悉这里,一来是因为它离长途客运站的东门不远,步行即到,中转方便,去火车站有班车接送。二来是因为房间干净、价格划算、设施齐全、免费上网。接过房卡后李春苗塞给她一半的房费,闵慧说算了,反正只住一晚,春苗一定要付,闵慧不喜欢推推搡搡就收下了。

房间就在一楼,靠近大堂。

两人刷卡进门,立即闻到一股明显的霉味。

应当是地毯的味道。闵慧清楚地记得上次来时地上铺的是原木地板,家具也是原木的,刷着厚厚的清漆,整个房间十分明亮。如今陈设都变了,墨绿的家具、深灰的地毯、绛红的窗帘,有种走进中世纪古堡的感觉——高级是高级,却显得晦暗。闵慧不喜欢地毯,总觉得藏污纳垢,何况又是梅雨季节。她打开行李,拿出一条旅行床单铺到床上。紧接着,两个女生又为谁先去洗澡互相谦让——

“你先洗,”春苗说,“你这么爱干净。”

“你先洗,”闵慧说,“我洗澡时间比较长。”

“时间有得是,还是你先——”

“别客气。”

“不是客气。”

“……”

这就是闵慧不愿意屋里多出一个人的原因,洗个澡都要客套半天。最后是她先进去洗了二十分钟,等春苗洗完时,她已经穿好了睡衣,坐在床边用吹风机吹发。

“哇,你身材好棒!”李春苗包着浴巾坐在对面,“这是……34C?”

闵慧深吸一口气,冷笑:“你怎么知道?”

“以前在服装厂干过,专做文胸。听模特说,隆胸术好做,缩胸术特别疼……”

真Low。不该心软让这个人住进来,肠子都悔青了。

闵慧没有接话,打开水杯喝下一大口水,拿起一把气垫梳心不在焉地刷着头发。

“哎,你可千万别这么用力梳头,”李春苗看着梳子上留下的一大团发丝,一副末日来临的样子,“头发会掉光的啦……你看你看现在只有一小把了。”

闵慧将那团头发从梳子上扯下来,果然是一大团,放在手里握了握,丝滑而温暖,如夏日湖中的水草。恍惚间她有点舍不得扔掉:“以前不这样。”

“最近掉的?摊上事儿了?”

闵慧苦笑摇头,继续吹头。

“小明,你要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一定不要憋在心里喔……相信我,不论情况多么糟糕,挺一挺都会过去的。”

挺一挺,说得倒是容易——

闵慧抬头看了春苗一眼,发现她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满脸通红,不知是因为着急还是因为刚洗完澡。她能感觉到春苗的善意,萍水相逢,谁也没有必要这么用力地去关心一个陌生人。想到这里,不禁认真地打量起她来:

不难看,也谈不上漂亮。就是一张朴实温顺、中规中矩、没有特色的脸。皮肤很白,像很久没见过阳光,脸很干净,修着细细的柳叶眉,纹了眼线,卷发充满弹性地堆在肩上,说话时会像弹簧一样跳来跳去。手指上有厚厚的茧,涂着淡紫色的指甲油,一层又一层,打手势时很生动,也提气色。她有说在服装厂干过,看来是个打工妹,一直混在社会底层,但也不是社会姐。

这世上差不多每个人到了二十五岁都学会了戴各种面具,李春苗居然没有,也是稀罕。

“我没事。”闵慧的语气柔了柔。

“其实……有种发膜特别适合你,天天用保证头发又黑又厚。我朋友用过,说特别好,有点小贵,想买的话我这有……”

这就——开始传销了?

“我从来不用发膜。”闵慧后悔自己过早放下防御,坚定地打断她。

李春苗尴尬地“哦”了一声,想辩解,张了张嘴却终于沉默,侷促地低头看地。过了一会,忽然“咦”了一声,从地上拾起一样东西,“这有一只手琏,你的?”

闵慧点点头。

“好漂亮,”春苗递给她,“在哪买的?”

“我爸做的。”

“两只银鱼也是他做的?”李春苗指着红绳上穿着的一对活灵活现的银鱼。

“嗯,他是银匠。”

“哇,看这手工,真好。”

“喜欢吗?”

“喜欢。”

“送给你。”闵慧忽然说。

“啊?”李春苗吃了一惊,“真的?”

很显然,对于闵慧的忽冷忽热、捉摸不定她也有点懵逼。

“不值几个钱,希望能给你好运。”

“那怎么行,这可是你爸亲手做的。”

“收下吧,”闵慧索性将手琏给她戴上,“我有好几个呢。”

“那就不客气啦,最近特别需要运气。”李春苗摸了摸银鱼手琏,笑着掏出了手机,“好有缘份啊,咱们加个微信吧。”

“我不用微信,”闵慧淡淡一笑,“你不需要认识我。”

“……好吧。”

“我先睡了,坐一整天的车,挺累的。”闵慧说罢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个药瓶,将一片安定塞入口中,钻进被子。

“晚安。我还要收拾一下行李。明早八点的火车,我大概六点起床,你可能还没醒,就不跟你道别了。”春苗顿了顿,郑重地看着她,“谢谢你收留我,还送我好看的手琏。”

语气诚恳,但是啰嗦。

“不客气,”闵慧将手伸出被窝,在空中晃了晃,“再见。”

“再见。”

***

闵慧是被一声巨雷惊醒的,手机时钟指向凌晨三点十二分。

她看了一眼邻床熟睡的春苗,轻手轻脚地坐起来,换好衣服,穿上鞋子,走出门外。

夜灯昏黄,大堂里一片安寂。前台有一个值班的服务员,趴在电脑前睡着了。

闵慧推开玻璃大门,大步走出门外。

迎面而来的大雨将她浇了个透湿,她不觉得冷,反而觉得爽快。她在雨中辨了辨方向,转身向东,穿过两条小街,来到东边的木水河大桥。

说是大桥,其实不大,也不通车。桥上空无一人,除了雷声、雨声和忽闪忽灭的路灯,只有哗哗的水声。

闵慧每次路过这里都会停留片刻,站在桥上看看风景。晴天是最美的:笔直的青山、缥缈的云雾、高翔的飞鸟。阳光下的木水河是金色的,蜿蜒而去,流淌不息……

她走到桥边往下看,桥下一片漆黑,水声很急,就在耳边,似乎马上就要漫上来。她这才想起现在是梅雨季节,河水已进入汛期,虽然每次回家都会路过,她对木水河所知甚少,只知是南北走向,究竟流到哪里也不知道。

闵慧在桥上呆呆地站了几分钟。栏杆是木制的,不高,她很容易就翻了过去,风在耳边呜呜作响,她双手反扣着栏杆,身子向前倾了倾。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脚下的河水离自己不到五米,翻滚着白色的浪花,前方一片空阔,两岸山影像一群拱伏的巨兽择人而噬——

人生中有些事就像这汛期中的洪水,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当它来时,会带走一切。

闵慧调整好姿势正要松手,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小明!不要——”

后面的话她没听清,雨声太大,淹没了一切。闵慧扭头一看,一个人影飞快地向她跑来,黄色的冲锋衣在路灯下十分显眼。

又是你,春苗?

闵慧用力地叹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跳进河中。

***

水流很急,水势很大。

闵慧不会游泳,身子沉入水中立即像截木头被冲得横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随着水流乱转。她没想到会这么难受,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灌进她的鼻子、耳朵和嘴。一连呛了几口水后她立马就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求生的欲望战胜了一切,双腿乱蹬企图浮出水面,可身上的牛仔裤又湿又重,根本施展不开。她感到意识已开始离开自己,渐渐放弃了挣扎,双手在水中胡乱地抓着……

正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的脑袋托出水面,闵慧立即张嘴呼吸,身子在水中猛地一转,本能地抱住了手的主人。

那人用力挣脱,闵慧却使出全身气力用双腿将她紧紧夹住。眼看两人就要同时沉下去,闵慧忽觉头顶一痛,那人狠狠地给了她一拳,将一样东西推到她面前,闵慧不顾一切地抱住了。

是一个救生圈。那人游到她身边,拽着救生圈上的绳子,拉着她向岸边游去。

一阵大浪扑来,水流开始旋转,闵慧用力蹬水,好不易划出漩涡,却被一道急流带着向前方冲去。等她从惊慌中镇定下来时,春苗已经不见了。借助空中的电光,远处隐隐约约有个人影正拼命地向她游来。

“春苗!春苗!我在这!”闵慧掉转方向,奋力向人影游去。

不会游泳的人在水中掌握不了方向,越着急越出错。她眼睁睁地看着春苗离自己越来越远,浮出水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几道雷声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她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用力呼喊,竖起耳朵却听不见任何回应,不禁心中充满了恐惧。

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自己的愚蠢,连累了一个不该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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