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情,距清言真人死时,已过去六载光阴。
死人自不能开口,那一晚清言真人的心境再无人能知晓。唯一确定的,就是清言真人确实死于太安剑下。

当晚,以太律真人为首的首座们,禁锢了太安,却并未立即灭其肉身抽魂镇压。

邵珩对此也未有微词。

事涉一峰首座生死,在眼下即将对付万宝阁的时候,若太安身死之事被传出,万宝阁莫不言只怕立即嗅到不对劲。

因此,太律真人一方面禁止当夜参与之人泄露任何细节,连陆济、清方的死讯都被压下。另一方面,则同时清点人手,准备突袭对付万宝阁。

集英殿内,太律真人带着太安和一众首座离开。

清宁真人今夜对付太安而消耗不小,只安抚了沈元希与师弟清静两句,也匆匆回洞府休养。

沈元希虽然无大碍,但受前世记忆冲击,整个人显得有些不如以往专注,时不时露出恍惚之色,因此也未注意太律真人等人的离开。

清静真人见沈元希如此,心知此后一切需沈元希自己想通,自己能做的均已做了,后续释怀或许还是由年轻人劝解更好。

于是,清静真人看了陪伴太皓真人的邵珩一眼,轻微摇了摇头,却也离开了。

当集英殿内只剩下三人时,一直望着祖师画像的太皓真人突然声音严厉地吐出两个字:“跪下!”

邵珩没有犹豫,“扑通”一声便跪在了集英殿的青砖上。

沈元希被太皓真人的声音惊醒回神,见到这样情景下意识道:“师叔祖……”

“在列祖列宗面前……拜三个头。”太皓真人神情肃穆道。

邵珩没有多问,依言做了。

太皓真人又道:“玉泉峰阵法玉钥可在?”

“在。”当初此玉钥在太皓真人、清言真人、邵珩三人手中轮转,清言临死前托付,邵珩至今一直携带在身,不敢假手于人。

此刻太皓真人提及,邵珩立即取出,双手奉还。

“很好……”太皓真人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他本性寡言,本就笑容不多,这些年是是非非,重要之人连番逝去,令他心境震荡。

貌由心生,太皓真人愈发年显得年迈枯槁。这笑容看起来,就显得十分怪异。

邵珩见状心中自然不好受,只想着日后好好侍奉师祖。

可还不等他说什么,太皓真人轻飘飘的下一句话却如一瓢寒冬腊月的冰水浇在他头顶:

“从今往后,你便不再是我玉泉峰弟子了。”

“师叔祖!”沈元希惊呼一声,而邵珩则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虽事出有因,然你背宗离去亦是事实。我并非存微掌门,但玉泉一峰首座仍是我。”太皓真人神情逐渐淡漠,显然这句话也是对沈元希说的。

哪怕你是祖师转世之身,未来的掌门人,也不能强将弟子投入玉泉峰一脉。

沈元希闻言也跪了下来道:“师叔祖,您明明知晓,当日师弟是无奈之举,他若不走,既中了敌人陷阱,也无幸存之机。”说到这里,沈元希停顿了一下,而后郑重拜下:“请师叔祖三思,收回成命。”

一旁的邵珩回过神来,含泪朝太皓真人拜下,声音有些颤抖道:“师祖

……若弟子做错了事、走错了路,您怎么罚弟子都行……别……别赶我走……”

玉泉峰再荒芜,滴翠轩再简陋,那也是邵珩的家,是他心中的归属。

此刻,邵珩头脑仍发木,不明白太皓真人为何如此,心底深处亦想:当日,如师兄所言,难道我就该坐以待毙么?

太皓真人看着邵珩叩在坚硬的青砖上的背影,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怜意,仍硬起心肠说道:“本座说了,虽事出有因,然……叛宗离山乃是事实。今日虽然真相大白,当日情形是旁人陷害于你,太律已允你返回存微……但是……我只问你一句。”

邵珩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太皓真人。

“这六年之中,你与当日的无念有和区别?”

无念……

听到这名字,邵珩先是愣了愣,而后脸色一白。

无念也好,姜怀、清怀也罢,都是同一人,是太皓真人的二弟子,他邵珩的师叔。

可偏偏太皓真人用“无念”这个名字称呼其人。

“师叔他……”邵珩只说了三个字,便明白了太皓真人在说什么,随之更是不甘。

他想说清怀也是被陷害的,可后来的清怀却因自己毁了清言道途一事不敢面对,从此彻底沉沦,越陷越深。

邵珩无法得知清怀究竟是如何一步步最终沦陷的,但他想大声对太皓真人说,他和清怀师叔不一样!

他没有助纣为虐,没有善恶不分,没有堕落魔道,没有滥杀无辜……

邵珩僵硬地跪在地上。

化名秦修、潜入星罗宗的他,为取得罗玉坤支持信任的所作所为,当真能问心无愧?

星罗宗内,有多少弟子死于他手?

为助宫琴儿,星罗宗、云梦大泽内的散修,乃至于巫族自己,又有多少人死于他的谋划之下?

为了不让自己身份泄漏,秦氏之中亦有人死于他手。

邵珩怔怔地看着太皓真人,想张口,却说不出口;想解释,却又觉自欺欺人。

与亲友的重逢,一点点洗去他身上的戾气,让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满手鲜血。

太皓真人看他脸色变幻数次,忍住心中酸涩道:“你当日离开,是为保命。可后来为何偏偏入星罗宗?又于南疆翻天覆地?因你之故,又有多少人身死魂消?”

“师弟他也是为了查明真相!”沈元希飞速看了邵珩一眼,快速辩道。

“别说了……师兄。”邵珩突然大喝一声,目中血丝遍布,膝行几步至太皓真人身旁哽咽道:“师祖……弟子知错了,只求您别逐我出门。”

邵珩连连叩首。

空荡荡的集英殿上,额触青砖发出沉闷的声响,可太皓真人始终没有开腔。

“哼!”集英殿门口传来一个嘲讽的声音:“太皓你既打算将这小子拱手送人,实话实说便是,何必刀子嘴豆腐心的。”

沈元希转头看去,就见太律真人去而复返,身旁另站了两人。

一人是青华先生萧卓,另一人满头白发,却是药圣欧阳山。

方才开口的正是萧卓。

万宝阁之事同样涉及萧卓与欧阳一族,因此太律真人联系这二位来寻太皓真人一同商量具体,却正好听了个大半。

太律真人

皱了皱眉头,他没听明白萧卓话中的意思,只疑惑问道:“太皓,你这是何必?”

太皓真人未料到萧卓在场,昆仑神剑之事萧卓知道得比他更清楚。

萧卓既然已经出声,太皓真人只能长叹一口气,伸手抚上邵珩头顶。

邵珩额上已是红肿一片,见太皓真人神色松软,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也面露欢喜之色。

“珩儿,世间之善恶,难以一言蔽之。今日,你觉你是善,他是恶,可在另一人看来,或许他是善,你才是恶。你心之所持,或许有朝一日,亦是无辜人之祸。我只想你记住,一言一行,需慎之又慎。修行之人,有翻云覆雨之能,亦要有节制克己之心,更不能因个人之私去决断他事。”

“天道悠悠,自有因果循环、造化往复……我知你是个重情的孩子,可你若看不透这一点,亦斩不断自身因缘,日后替昆仑摇仙守卫此界时行差一步,一念生灭之间,便可能是天翻地覆的祸事。”太皓真人轻轻抚着邵珩头顶说着。

邵珩目露迷惑,师祖说的每一句道理他都明白,可又有些不明白。

“什么守卫此界?昆仑摇仙是指摇姑前辈?行事慎重、克己节制……我都明白,可为何要斩断因缘,为何师祖要逐我出门?”邵珩纷乱地想着。

一旁的沈元希听着听着,不由想到了什么,露出几分怔色。

“萧先生说得没错,我确实并非真心逐你出去。可从你得到昆仑神剑的认可起,存微……便留不住你了。”太皓真人收回手淡淡说道。

说完,他对太律真人摇了摇头,不顾邵珩呼唤,独自走出集英殿消失在几人面前。

邵珩满腹疑虑未有解答,不由失魂落魄呆在原地。

对此萧卓一言不发,反倒是太律真人叹了口气道:“自打神魔战后,摇仙便镇守昆仑为此界苍生抵御域外天魔,一步也不得离开。你若得了那柄神剑……看来那一位着实看重你呀!你师祖说的没错!逐不逐你出门倒在其次,首要的便是你需逐一斩断世间因缘。若你还是不懂……世间正魔相争、红尘天灾人祸,摇仙均需不动不摇。他日存微若遭遇魔道入侵,受灭顶之灾,摇仙也不能出手。”

萧卓面无表情地听着,只眼底闪过几分嘲讽。

太律真人也好,太皓真人也罢,自然对昆仑所知不如他。摇姑究竟为何不能离开昆仑的缘由,与太律真人所述出入颇大,但萧卓也没有半点解释说明的意思。毕竟虽有出入,但道理却是差不多的。

天道无情。

他萧卓做不到,也从来不想做。

邵珩颇为吃惊,首先自他取得神剑以来,摇姑从未有任何说明表示。

其次,他也明白了太皓真人在劝诫他什么。

一时之间,诸般念头闪过。

“若护不住自己亲近之人,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护天下人?”邵珩喃喃道。

萧卓目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好!”

邵珩回过神来,只见萧卓站在自己面前,极为难得地对自己露出几分赞赏意味。

只听萧卓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萧某向来自私护短,亦不喜这些大道理。凭什么要为些不相干之人,伤害至亲至爱之人?小子,你且记住你今日的话,切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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