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间,邵珩再度梦到了那一场浩劫。
天地变色,哀鸿遍野。

猩红的风席卷苍茫神州,绞碎无数生灵,誓将众生乃至众神踩在脚底。

与过去邵珩所感觉的压抑痛楚不同,这一次邵珩立于高空,冷冷地看着天空那个仿佛破了一大洞的血色眼睛。

不偏不倚,邵珩没有半点闪躲地迎向那只猩红的眼睛,仿佛等待了许久。

邵珩睁开眼时,心中平静一片。

过去他梦到这些场景时,内心深处总掩饰不了恐惧,梦中的窒息感也真实无比,影响着他。

不过今日,却与过去不一样了。

窗外,清爽的风温柔地钻入,拂过邵珩鼻尖,带来金桂令人宁静的清香。

“你醒了?”耳畔传来宁青筠惊喜地声音,邵珩抬眼迎上她那盈盈双眸。

“你昏迷了三日,真是吓坏我……我们了。”宁青筠就坐在榻边,大约这三日都寸步不离。

邵珩坐了起来,觉得四肢百骸都有些酸涨,尤其经脉一会清凉、一会滚烫,大约也知道了情况。

“没事,我只是受了些剑气的反震,真气耗费得多了些,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邵珩随口道。

“费长老说得情况也差不多,那神剑威力不凡,就算你如今能用它迎敌,但终究不该这般不计后果地使用。好在你真元比旁人充沛些,否则只怕……性命都不保。”宁青筠目光担忧地说。

“我心里有数。”邵珩点了点头,心里却知道,这些年自己日夜紧绷,未有一刻松懈心神,那日一切尘埃落定,新伤旧患伴随心神松懈而一起爆发。

不然,单单只是神剑使用过度,也不会导致他昏迷三天。

邵珩目光一扫,发觉自己如今身在当初的墨心小筑内,不由微微一怔。

宁青筠见他脸色有些异样,解释道:“罗……罗夫人说你应当更喜欢这里……”

闻言,邵珩不置可否,只反问:“其他人如何?眼下星罗宗内是什么情形?”

室内光线有些黯淡,所以邵珩没看见宁青筠眼中瞬间低落的神情,只听到她低柔地声音:“北斗他们都还好,受了些轻伤。宫姑娘忙着学习星罗宗的事物,罗夫人和费长老都在带着她整顿宗门……其余地,我去叫玄英与你说。”

说完,她便起身出门叫了一直守在外的玄英。

玄英显然等了有一会儿了,不等邵珩发问,便将邵珩此刻最关心的事一一汇报:

“琴儿姑娘安好,罗夫人一直陪在左右。星罗宗内确实有不少人质疑,但费案与罗夫人均鼎力支持,罚了几个刺头,他们暂时不敢有什么动作。再加上,琴儿姑娘按照之前公子您教她的话,给那些守护流渊大阵的弟子们丰厚的资源赏赐,又开放了星罗宗文苑,制定相关兑换俸点制度,无论何人,只要功劳俸点足够,即可兑换想要的修炼功法。

而且,此次独孤父子身亡,宗门掌权之人均大换血,不少过往一直被打压的人能获利。因此,虽然大部分人对琴儿姑娘令他们约束自身,不得与过去一样肆无忌惮这事颇有微词,但总体来看,上下皆还算稳定。”

“想要一日之间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然是不可能的。琴儿她自己知道,这些事,慢慢来吧。青筠在这里,北斗、诚泰他们呢?还有陈先生,在做什么?”邵珩慢慢问。

“陈先生应该是在帮着安抚巫族,毕竟星罗宗与巫族斗了这么些年,有些仇恨不是一句话能解决的。星罗宗目前在准备琴儿姑娘正式就任宗主的典礼,陈先生的意思,巫族总需要有几位巫祝参加,不然和解便成了空话。”玄英一样一样回答:“至于北斗他们……诚泰、少白在陈先生那边帮忙,北斗大约是陪着琴儿姑娘一起。”

邵珩眉头皱了皱,而后舒展开来:“就任宗主的典礼?”

“是。”玄英点头,“是罗夫人提议的,费案也无异议。罗夫人认为,此刻星罗宗人心不稳,与巫族之间到底还有些说不清的纷争。旁的就不邀请了,只星罗宗自身以及巫族来参加即可,也算让大家放松一下。”

邵珩本觉得此事无所谓,但转念一想,琴儿到底是要当宗主的人,如果随随便便接任,总让人轻视。

“罗玉坤愿意,便按她的方法去做。反正从今日起,星罗宗的事,也与我无关了。”邵珩如此说完,却见玄英神情有些怪异,就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额……那日琴儿姑娘除了颁布一些变化的制度之外,还任命了你为星罗宗长老……”玄英吞吞吐吐地道。

邵珩吃了一惊:“什么?”

“不是您本名,用的是您之前化名‘秦修’……”玄英匆忙解释。

邵珩气笑了:“这有什么区别?更何况,秦修已经是个死人了!这丫头……费案和罗玉坤难道没反对?”

邵珩不理解。

“费案和罗夫人都未反对,反而……属下看情形,只怕还是费案与琴儿姑娘提的。”

听到这里,邵珩脸色阴沉了下去。

他想起当初与费案的对话,明白了这老头是想逼自己留下,至于为什么是“秦修”的名义,不是“邵珩”的名义,大约是琴儿也猜到了几分,给自己留了几分余地。

“罢了。”邵珩摆了摆手,觉得这件事以后再说,又问:“典礼何时开始?”

“明日傍晚。”

“玄英,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多休息一下。之后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做。”邵珩起身,准备去见一见陈泰臣或者南宫北斗等人。

刚踏出屋子,邵珩就见一道倩影静静站在一树桂花之下。

之前生死难料,邵珩无暇分心思考宁青筠的事。但看到那有些落寞的身影,邵珩停下了脚步。

这时,宁青筠也察觉到了邵珩,转头一笑:“你问完了?”

“唔。”邵珩含糊地应了一声。

女子的笑容极美,此时漫天红霞,仿佛给她披上了一层红纱。金色的桂花,如同给她戴上了一顶美轮美奂的金冠。

清冷的空气中,是桂花沁人的香甜气息。

邵珩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此间事了,你与北斗他们也该回存微山了。”

宁青筠面上笑意淡了淡,语气说不出的萧瑟:“那你呢?”

“我?我还不能回去。”邵珩摇头。

“你是要留在这星罗宗,继续当长老么?”宁青筠眼中浮现哀伤,急急走到邵珩身旁说:“沈师兄如今掌宗门一半大权,你不用担心……他……我们总能帮你解决的。”

邵珩笑了笑:“我知道,但是……还不是时候。”

犹豫了一下后,邵珩抬头又道:“青筠,我想了很久。你与我一起经历了不少生死,邵珩铭记在心、绝不会忘。可是……”

他想说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女子面上滚留的泪水打断了。

宁青筠慌忙擦去泪水,再问:“你想说什么?”

邵珩拒绝的话在胸腹之中滚来滚去,一时硬不起心肠。她受了不少苦楚,其中大半是他给予的。

起码今日,在这金桂树下,他不忍再伤她心。

“没什么,我有点事与北斗商量,你也好好休息。”邵珩说完,转身便走。

背后,宁青筠神情怔忪,闭上了眼:她终究也没有勇气去问他。

就像现在这样,宛如一场梦境,能得他几分温柔,她已比过往无数日日夜夜,幸福了许多。

星罗宗刚生了一场极大的变故,所以宗主继任的典礼,想张扬也无法进行。只是,多多少少,这点热闹终究是洗刷了前几日那萦绕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

巫族的人本性单纯热情,典礼上酒水不少,不少人微醺之后,愈发放得开了些。

经过陈泰臣和几位巫祝的努力,加上星罗宗弟子当中本就多心思灵透的人。典礼初始之时,还有些人拘束不开,到了后面竟也逐渐有不少巫族和星罗宗的人混在一处,也不知是不是拼杀不成便拼酒去了。

邵珩独自一人站在阴暗处,看见高台之上,琴儿在罗玉坤的陪伴下,已有几分气度,心中也颇为高兴。

如今自己虽然还有些事要做,一时不会离开星罗宗,但将来注定要走。

琴儿越早成长,他也能越早放心。

傍晚的霞光很快随着日落散去,星罗宗却依旧灯火通明。

流渊大阵缓缓运行着,防备着外界的可能的敌人,内里热闹一片。

人群来来往往,无人注意到他,他也不想与人说话。

突然,邵珩觉得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那目光好似天上的星星,遥远得模糊不清,却又粲然无比。

他抬头四望,依稀间看见有人戴着面具朝自己走来。

这时,邵珩周围猛然一亮,原来是有人打翻了酒水,烛火猛然高涨。

一片哄笑声中,宁青筠走到他身旁:“你为何一人在这?有什么事不快活么?”

“没有,我很高兴。”邵珩确实心情不错,温和地笑道:“我在这星罗宗内这些年,没有一日比得上今日……轻松惬意。”

说到这里,邵珩笑容愈发深了。

恍惚间,宁青筠仿佛看到了第一次见邵珩时地情景:清河郡内、烟波湖畔,那个涉世未深的年轻郡王。

她看着他,浅浅笑着:“那便好。”

邵珩笑意淡了些。

再抬头,灯火通明之处人潮汹涌,灯火阑珊之处空无一人。

邵珩怔怔地看着某处,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只是,他还来不及细品这是怎么一回事,却突然发觉有人正在对宁青筠施蛊!

“琴儿?!”邵珩出手如电,并指捏住了那只蛊虫,脸色不豫地道:“你做什么?”

宁青筠开始不明所以,待看到那只狰狞的蛊虫后,娇颜一白。

宫琴儿满脸怒容,目光在邵、宁之间打转,张了张口,似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怎么了?她哪里得罪你了?”邵珩觉得有些奇怪。

“她……没有得罪我!”宫琴儿大声地说。

这时南宫北斗也赶了过来,连问发生了何事。

然而,宫琴儿此刻像是在四周找寻着什么人一般,最终目光流露出深深的失望。

她恨恨地跺了跺脚,狠狠地瞪了邵珩一眼,再不发一言,扭头就走。

邵珩只当她耍小性子,见南宫北斗追上去,便撂开了手,却不知道自己错漏了什么。

夜色浓稠,寒意渐浓,邵珩心中想着各种各样的事。

星罗宗封禁仅仅只是暂时封了回去,距离正魔之间谈判应对西陆异族起码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在这期间,他需要想办法确保星罗宗这边的封印安然无恙。

宫翎和海摩藏死前提到过,巫族圣地之中另有一年代久远的封印,而大巫祝也曾托琴儿和陈泰臣给自己带过话,让他这边事情了解之后去巫族圣地一趟。

邵珩深深吸了口气,他如同梦境中的自己一样,不再畏惧那不可测的未知。

如果一切无法避免,那就像陈泰臣所说的,在荆棘丛生之中杀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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