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婆子整个身子紧紧贴在门上,侧耳细听外头的动静。
雪比方才又密了些,短檐下白絮飞舞,青石阶早化作了白石阶,唯有她站着的那一小块地方,尚能看出条石原本的颜色。

她一早便候在这里了。

按照那字条儿上的约定,她该当在子初二刻准时打开角门,将外头的不拘什么人放进来,再把门重新关好,便可自去睡她的觉去。

事后就算有人查,也只会查出那院墙上的脚印儿,以为那些人是翻墙进来的,断然查不到她一个守门婆子的身上。

这是李二蛋先前便与她说好了的,还立了字据、画了押。

李婆子觉着,这事当真不难,不过捎带手的事儿。

只不巧得很,偏巧就在今儿下晌,值房里的时漏莫名其妙就坏了。她既不会鼓捣那东西,且也不想惊动旁人。

因此之故,自掌灯之后,她便一直提着半颗心,方才听见外头敲了二鼓,她便早早地来了,生恐误事。

到底拿了那么些银子呢。

再一个,李二蛋那歪头扯嘴笑嘻嘻看人的模样,也着实有点怕人。

李婆子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外头窸窸窣窣地,乍听着像是树叶摩擦,又仿佛有人踏雪夜行。

她耳朵本就不在好使,起先总疑心是不是人提前到了,从门缝里往外瞧了好几回,过后方咋摸过来,那其实是下雪的声音。

倒把人搞得一惊一乍地。

李婆子便皱眉。

从前的时候,她也在雪夜值过宿,也并没觉着这声音吵人,如今却是听得心烦意乱地。

她提着劲儿喘了口气,将灯笼交到左手提着。

站了这半日,右手已然冻得快没知觉了,拢在袖子里像块冰木头,焐了好一会子,方才麻麻痒痒地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生了冻疮?

李婆子想着,回头要好生瞧瞧,若肿得厉害,就跟大儿媳讨点那梅氏百货的冻疮膏擦一擦,听说,那膏药很灵验。

心下转着这些念头,她又往身后看。

夹道里“唏溜溜”地刮着北风,吹得灯笼一忽儿东、一忽儿西,满地灯影儿乱晃。

原先,这夹道每隔七步便要亮上一盏灯的,这也是王府的老规矩了。

李婆子因怕太亮了不好行事,便弄熄了一多半儿,如今只三、五盏还亮着,远远看去,倒与那坟地里的鬼火像了九成。

这念头一起,李婆子心头便寒了寒,忙朝地下“呸、呸”连啐了好几口。

佛祖保佑、菩萨在上,她老婆子胡言乱语,万万作不得真。再,从前她做下的那些事儿,也是受人指使,绝非她的本意。

闭上眼默默祷告了好半晌,李婆子乱跳的心方才回复如常,仍旧盯着夹道细看。

没有人。

连个鬼影子……呸,打嘴!怎生还说这个?分明是连个虫影儿都没有才对。

李婆子抬手轻轻打了一下嘴,又看了一会,见确然无人,心下稍安。

亏得今儿下大雪,天气又冷,倒是便宜。

她当老了差的,自是知道,这等大雪的晚上,下人们顶爱偷懒。

就比如方才,那巡夜的婆子亥正三刻就来了,足比往常提前了大半个时辰。且来了也不多呆,草草看一回,脚不点地儿就走了。这会子想必正猫在哪个屋儿烤火呢。

李婆子生出几分羡慕,旋即又似想起什么,抬手按向了衣襟。

很快地,她冻得发青的脸上,便浮起了一抹快意。

这是她该得的。

那姓梅的女人欠她的。

当初,那女人一张巧嘴可把她诓得好苦,连差事都弄丢了,直接被放去了庄子上,影梅斋埋下的宝贝,她竟是一样都没捞上手,想想就怄得慌。

如今,母债子偿,也算全了她这辈子的念想。

唯五夫人可怜了些,这才成亲没几天儿呢。

轻飘飘叹了一声,李婆子的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往上勾。

没法子,命该如此。

从泥地里飞上高枝儿的,那跟脚总是虚的不是?

倒还不如像她这样,老老实实做个奴才,虽贫贱些,却能得个长命百岁。

自古红颜薄命,偏五夫人名字里又有个“红”,这可不就撞客上了?

李婆子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啪”,蓦然一声脆响,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直吓得她手一抖,险些把灯笼给扔出去。

有人?

她急急转动脖颈到处瞧。

四下悄然,夹道里更是空落落地,只有飞雪在静谧的灯影飘落。

不知何时,风已经停了,眼前情形一如她每夜值宿所见,安静、冷寂。

李婆子拍着心口吁了口气。

她就说么,这大冷的天儿,谁吃饱了撑的到外头挨冻?

若非为了那一大注银子,她也不乐意站在此处吃风。

将灯笼提稳了些,李婆子继续扒在门边细听,心下默算着时辰。

“李妈妈在等人么?”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李婆子大惊,整张脸瞬间惨白。

这是人是鬼?

哪里来的?

尚未待她想明,那声音又“噗哧”笑了一声,慢悠悠地道:“当真看不出,李妈妈这把年纪,倒还挺抗冻的。”

时近时远的语声,像是风吹的烟,飘飘忽忽地。

李婆子的面色已由白转青,浑身都在颤抖,手脚更像扎了无数冰锥,竟连一根手指都控制不住,那灯笼自是再也拿不稳,斜斜落向地面。

蓦地,一截衣袖自身后探出,袖口银钩灵蛇般一转,轻轻巧巧便勾住了灯笼。

“妈妈小心。”

那声音温温和和地,没点脾气,倒像在哪里听过。

李婆子哆嗦得像在打摆子,欲回头看一眼那说话之人,惜乎身子却根本不听使唤,莫说回头了,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她不得不张大了嘴,像那离了水的鱼儿一般,大口呼吸着冰寒的空气。

冷风自唇齿戳进喉咙,如同刀尖划过,从口鼻到心肺都被撕扯开来,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她直着脖子。拼命汲取着那不多的一点空气,混乱的意识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来人是谁?

这模糊的残念也只将她的清明维持了一息,须臾便被一声巨响打破。

“砰!”

炸雷几乎贴着耳畔响起,门扇与地面俱皆震动,檐上“扑簌簌”往下掉。

李婆子耳朵里像插进一柄钢针,痛得她眉眼都缩在了一起。

随后,一股热流便顺自耳眼中淌出,那滚烫而粘稠的液体,将周遭的声音凝成了一阵尖锐的、永不绝衰的蝉鸣。

李婆子两眼反插上去,身子歪了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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