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们都晓得慈幼院发了财。
最开始。

卯时四下寂寂,慈幼院便升起了炊烟,独特的药香浸进雾里。

一直到辰时,天光初醒,大人小人背着背篓挑着扁担,把香饮运到市上贩卖。

赶在酉时,暮色尽收前,踏着晚钟匆匆归来。

再后来。

慈幼院上空熬煮药饮的炊烟要缭绕大半个上午。

小孩儿们呆在家里,大人们依旧要早早出门,但不再挑扁担,而用大车拉,车上架着大锅,用炭火温着,沿途播撒香气。

卖的饮子更多,却也总能赶在晡时结束前,踏着饭点儿回来。

到如今。

慈幼院的炊烟终日蒸腾,熬煮药材的气味儿沁润了周遭每一个角落,连过路野猫的毛皮里都嗅到一股子微苦反甜的味儿来。

大伙儿已经不出门叫卖了,而是各个坊的小贩们自个儿过来采买。

无怪药饮的生意好做。

钱唐买药贵,看病更贵,许多人家一辈子也踏不进医馆的大门。生了病,自个儿熬着,熬不住了,去巫师或寺观求碗符水,管不管用另说,反正不便宜。

何五妹用心挑捡的几味饮子,虽治不了大病,但调理肠胃、活络气血、防治风邪感冒之类还是成的。

再者卖得也便宜,不过几文钱,买上一碗,解渴又治病,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么,邻居们的房子多用茅草作屋顶,慈幼院却翻新了瓦顶,乌青色一片片排在雨雾里;邻居们的大门多用竹片编成或者压根没门,慈幼院却换上了上好的厚木板,刷上了大漆……

但何五妹还远远没有知足。

老医官患有风湿,钱唐冬日里湿寒,他居室的土墙四处漏风也不够保暖,最好用砖石重建一间。

孩子们渐渐长大,已隐隐懂了男女之别,不好继续再住在一块,要在后院的废弃房屋里修缮两间,分开来住。

鬼阿哥的屋子原本是个柴棚,也是间四处漏风的,魂魄畏寒怕风,怎好让他再住里头?后院的屋子须得再修缮一间。

屋子修了,院子也不能拉下,整理了杂草,可以开辟成菜田,养几笼鸡鸭,再养只母羊,好给小囡囡添些女乃水。

生意越做越红火,院里的地方有些不够用,最好能在旁边的空地上再起一进院子,修大些,以后院里再收下新的孩子,或是老医官有心义诊,也都用得上……

午后难得晴朗,何五妹和李长安把药材与山货搬到院子里翻晒,一竹箩一竹箩的摆在木架上,一排排填满了整个院子。

成串的山蒟泛着微微的辛香,新采来的岩柏散发着浓烈的青草味,连根摘采的芍药在阳光下舒展香甜招惹蜂蝶……何五妹仔细挑捡着药材,向李长安一遍遍描述着自个儿的“宏图大计”。

李长安却打断了她的絮叨。

“你呢?”

“我?”

“你住那屋子,原也是个杂物间,又挤又破,院子翻修人人得了新屋,怎么独独漏了你自个儿?”

“哪里挤破?只是小些旧些,也挺好,我住得也踏实,何必乱花钱?”

“近来生意兴隆,也不差那几个铜子。”

“钱也有不差的?”

何五妹嗔怪,笑着摇头,挑了朵芍药,折了根茎,把花枝别在耳间,一只凤蝶贪香,追逐着芍药翩翩落在她的发鬓上。

何五妹没有发觉,继续翻检药材,絮絮说着:

“木料是飞来山送来的,石匠有大憨他们帮衬着,省下了些钱,但其余砖瓦……”

种种开支,她已了然于胸,一项项掰碎了讲下来,自个儿倒愁上眉梢。

不觉唉了一声,惊飞了蝴蝶。

“终日辛劳赚些银两,投进房子里水花也不现。”半是玩笑半是埋怨,“你倒好,还把钱分给不懂事的小娃娃。”

药饮生意刚开始时,孩子们帮了大忙,道士决定,孩子们干了多少活儿,便给多少钱作零用。

这事儿何五妹念叨过许多次。

每每教李长安莞尔。

“说好了的事情,做大人的要食言而肥?”

“岂会占孩子的钱?”何五妹忙慌辩解,“我是怕他们手里有了钱便乱花,放在我这儿,也好攒着以后作聘礼与嫁妆。”

说着,动作一顿。

道士细瞧,原是药材里翻出一副鱼骨头。

这些天时来运转,不仅生意兴隆,十钱神的香火也格外旺盛,聘请了不少猫儿作信使,这大概是哪个“神使”丢弃的“报酬”。

道士讪讪一笑,赶紧捡起丢开。

何五妹白了一眼,继续碎碎念叨:“非是我多心,泥鳅几个猴崽子这些天鬼头鬼脑难见人,也不晓得撺掇着什么主意。”

“孩子们都懂事。”李长安开解着,“再者我听人说,小时候不学会花钱,待到长大突然挣了钱,好比乞丐乍富,不定染上些坏毛病,介时成了赌鬼、酒鬼、嫖鬼,岂不更糕?”

“呸!念经的鬼话多。”

何五妹没好气扭过头去,跨起处理好的药材,往后院要拿去熬煮。

但当两人穿过连廊,才进后院,便瞧见“懂事”的孩子们都围在左厢墙面前,鬼头鬼脑地细声细气叽叽咋咋。

何五妹不让道士出声,悄悄上去,踮脚偷瞧。

但见娃子们不知从哪里搞来些劣质颜料,拿花木汁液调匀在破瓦里,而他们面前的木板墙,才经过翻修,刷成一版面的油黑,成了上好的画板。

“五娘可宝贵这漆面了,前些天,成天冲着傻乐,咱们在上头涂画,五娘不会生气吧?”

“那……不画啦?”

“画,画一点。”

小鬼头们一番小声争论,公推了女孩儿中手最巧的春衣执笔。

女孩儿拿过唯一一支毛笔——李长安看得眼熟,好像是自个儿画符那支——挑了门板最不起眼的角落,小心翼翼落下颜色。

她的笔触稚嫩而生涩,却偏偏传神地勾画出一个个人物。

怀抱着婴儿的女子是何五妹,她脚下长尾巴的墨团是“炭球儿”,旁边杵着手杖的老人是卢医官,短头发的高大男人是李长安,叉手叉脚的男孩儿是何泥鳅……

一个连着一个。

她画得全神贯注,旁边孩子们也看得聚精会神。

可好不容易画完,没松口气,旁边小伙伴们开始挑刺儿,这个说这点不行,那个说那点不对,气得春衣把手一摊。

“笔给你,你来!”

旁的还没做声,泥鳅已抢过笔来,飞快在图画上添了一坨东西。

“这是……鸡?”

亏得小伙伴儿能在这一坨里发掘出个形象。

泥鳅却大为火光:“呸!这是小七!”

“欸?小七也能画进来?”

“怎么不能?!”泥鳅振振有词,“小七帮了咱们多少忙,他人虽不住在院里,但可以画在院里。”

大伙儿一听,觉得在理,但既然小七能画,那么大憨、秀才、铜虎、黄尾……不过,人物一多,该怎么画出区别呢?

泥鳅眼珠一转,在“画板”加了个人形,再添上一截短尾巴,如此便大功告成,这就是黄尾啦。

没等他得意。

“呀!泥鳅又偷画!”

小鬼头们都反应过来,纷纷抢着来作画,笔只有一只,就用树枝、用草茎、用指头蘸着颜料图画。

你推我攘,嘻嘻哈哈,哪里还有刚刚小心翼翼?

欢声笑语在装满阳光的院子里连成一片,引得墙头嗮太阳的猫儿都卷着尾巴过来张望,没多久,一个算一个都成了花脸猫。

“呀!”

一个娃娃惊呼起来。

却是大伙玩儿得太疯,涂鸦已涂满了大片墙板。

“遭了!墙板全花了!”

“俺们要吃竹条了。”

“竹条我不怕,但五娘可小气了,怕是会借由头没收咱们的私房钱,那咱们还怎么筹……”

话到这里。

“咳咳。”

孩子们一惊,连忙都转过身来。

瞧见了装模作样清喉咙的李长安,和黑着脸的小气五娘。

…………

看热闹的猫儿们早早跑开了,躲到墙角屋檐,望着院里孩子们鹌鹑似的排排站好。

何五妹沉着脸:“说了好些次,不许叫黄尾,要叫黄伯伯,更不许……”她用力点了点泥鳅的“杰作”。

何泥鳅小声嘀咕:“是他自个儿要咱们叫黄尾……”

话到半截,何五妹两眼一瞪,小娃娃立刻战战噤声。

她哼哼两声。

“说吧,为啥乱画?都不说话啦,刚才一个个话不是很多么?”

孩子们哪里敢开腔。

何五妹立马点了名。

叫出了个小女娃,是个老实孩子,问什么答什么。

问为何涂画,是不是不喜欢新屋。

她却说,大家都爱极了新房子,只是怕住不长久,想在搬回旧屋前,把大家伙画在墙上,权当仍住在新屋中。

何五妹不解,为何住不长久?

小女娃回答,是有人在念叨,说什么新屋子青砖瓦漆的,整个富贵坊都少有。这么好的屋子,单拿来住人,未免浪费,不如租给客商,才更加划算!

“哪个在乱嚼舌根!”

何五妹火冒三丈,只以为是哪个街坊嫉妒心作祟,在孩子面前挑拨是非。

没想。

“是、是……”小姑娘眼泪早在眼眶里打转了,突然被这么一吓,顿时嚎啕大哭,“是黄伯伯。”

两个大人心里同时骂了一声:“死黄尾!忒口无遮拦!”

何五妹赶紧把哭得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搂过来,把芍药取下插在她的发间,轻声安慰。

李长安则似模似样咋呼:

“你们看看,把何院长都惹急了,还不打些水来,把木板擦干净。”

还真有老实娃娃听话要去打水,李长安赶紧把他拎住。

何五妹若真在意,在孩子们涂画之初就该制止了,所以眼下瞧见李长安的小动作,也只是没好气道了声:“画都画了。”

“是嘛。”道士立马变了脸,笑呵呵挼了周围的小脑袋瓜,“孩子们一番好意,何忍相拂?”

何五妹白了一眼。

“念经的鬼话多。”

…………

何五妹哄着小丫头离开了后院。

泥鳅他们立马大大松了口气。

“好险,好险,差些说漏了嘴!”

“小声些。”道士压低声音,鬼祟似奸细接头,“事儿探清楚了么?”

泥鳅也干净压低声音,板着小脸重重点头:“探清了。”

何五妹猜得没错,泥鳅这些孩子确实在打着“鬼主意”,却没想李长安也在里面掺和。

何五妹平日总是荆钗布裙、素面对人,除了姿态挺拔些、身段纤细些,面容娟秀些,与寻常街巷间的贫家妇人没甚差别。

但熟识的都晓得,她的妆奁里藏着一身漂亮的行头和一张上好的古琴,这是她多年变卖财物支撑慈幼院以来仅剩的物件。

平素绝不示人,只在得了某宴会邀请去做琴师(主要是咸宜庵),她才会换上行头背上古琴,恢复几分昔日作为何素女的风采,去给慈幼院的孩子们挣一份口粮。

前些时日,大伙儿傍上了飞来山这大好“钱途”,却苦于无钱祭山,她便把行头与古琴都悄悄典当了,为大伙儿凑足了银两。

她虽瞒着不曾说,但道士怎会没有察觉?

心里一直惦记,恰好发现泥鳅这些孩子们一直在偷偷计划赎回何五妹典当的东西,双方一拍即合。

泥鳅他们打听得,东西被典卖给了城里一位善抚琴的名记,那把古琴被其珍爱有加,若是寻常人上门绝难赎买。

但自从道士独闯窟窿城后,他在钱唐风月圈子里颇有些美名,有他出面多半能成。

把消息细细说了,泥鳅拿出一个布囊,又掏出把铜子与几个银裸子,仔细放进去,转交给旁边的小伙伴手里,小伙伴同样放入一把铜子,再转交给下一个孩子……如此,转经双双小手,最后回到泥鳅手里时,布囊已是鼓胀胀好大一包。

但实则里头多是铜子儿,掺杂几颗碎银,加起来也没几两银子,相较赎琴所需的数目,可说九牛一毛。

可这区区几两,却是慈幼院孩子们手里所有的积攒。

“鬼阿叔,咱们说好的。”泥鳅把钱囊郑重其事捧上来,“差的银钱是我们借你的,我们张大了,一定挣钱还给你!”

迎着孩子们认真的小脸,李长安笑着接过。

“一言为定。”

他没有拒绝,就像前面说的,一番好意,何忍相拂?

…………

谈话间。

忽然传来呼喊。

“道长!道长!”

第一声尚在门外,第二声已进了院子里。

待李长安收起钱囊回过身,黄尾已风风火火杀了过来。

第一眼瞧着墙上显眼的涂鸦。

“咦”了一声,本能地恭维一句:

“这是道长绘制的护宅灵符?嚯!笔锋果然玄妙!”

然后匆匆抛开。

顾不得小家伙们涨红的脸蛋。

急切道:

“帮里出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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