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守仁拿到玉佩,自然也看不出什么门道。贾淮宁解释道:“我谢家在一百三十年前发家,至我爷爷这一辈,兴隆有过,衰败也有过。我谢家祖上最高官至二品督察院御史……那还是六十多年前,我的曾祖父、那位督察院御史大人曾得到宫中的赏赐,其中包含这一块玉佩。”
“这块玉佩是吐蕃的贡品,原本是一块上等的白玉原石。皇家为了嘉奖我曾祖父做御史刚正不阿,便命工匠在玉佩上雕刻‘高行清粹’四个字。”他说着长叹一声:“我谢家乃是书香名门,却不曾想落到今日全族覆灭的结局,最终留在草民手中的不过一块玉佩,草民实在愧对先祖啊。傅大人若是不相信,可以至宫中查阅记档,看是否有过这样一块被赏赐给谢家的玉佩。”

那握着玉佩的傅守仁已然面色呆滞。因为他清楚地看到,那玉佩上雕刻着“高行清粹”四个字。那四个字的雕刻手法并不寻常,曾中过进士的傅守仁知道,那是一种名为“佛体”的字,是大秦国第三代皇帝昭章帝自创出来的。他赏赐臣子题字,都会用这样的手法……而为了尊崇皇帝,除皇室之外的臣民,不允许用佛体书写。

这块玉佩旁人看不懂,傅守仁却看懂了。

他的心神在疯狂地震颤。不可能,不可能……贾淮宁持有这块玉佩,便说明他真的是谢家人,但,但……难道就没有他构陷谢婉琴的可能了吗?

不对,不对,婉琴是清白的,她一定是被陷害的……

“贾淮宁,你说的都是真的?”傅守仁额头上青筋暴起。他咬着牙,冰冷道:“你是说,本官的嫡妻当初欺瞒了本官,也害死了你全家?好,好!那么本官问你,当年本官落水一事,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地?本官乘坐的船有多大,本官随从有几人,你谢家收取的聘礼是多少,你的父母姐妹又是什么形貌?你一一说出来!”

贾淮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半晌,他流着泪回忆起当年的灭门惨案:“……大人落水时乃是承乾六年八月十六日午初三刻,大人乘坐的是一艘扁龙骨沙船,大人身边有四位随从,大人在纳谢婉琴做妾后送与我家白银一千两……”

他絮絮地说着,最终睁开眼睛,直视傅守仁道:“大人,那是草民全家灭门的惨案,却也是谢婉琴对您有‘救命之恩’的日子。草民听说,您是因为当年的恩情,才与谢婉琴非常恩爱的。您既然这样爱那个毒妇,那么想必您对十八年前的那一天也记忆深刻吧?草民不想说别的了,只想求您想一想——当初您被我的父亲和谢婉琴一起救上岸,草民就站在一旁,也曾和您说过话。您是否记得草民问您,这位老爷,要不要吃个西瓜压压惊?”

傅守仁呆住了。

他如遭雷劈,浑身僵硬地立在当场。是了,是了,他想起来了……

正如贾淮宁所说,对那一日,他是不会忘记的。他也隐约记得,谢氏的哥哥当时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儿子。那个小孩子站在岸上等他们,他上岸后,那孩子捧着一只西瓜问他要不要吃……因为谢家贫寒,除了自家种的西瓜,拿不出别的东西。

而贾淮宁回答的四个问题,全部都是对的,而且对得很准确!

傅守仁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崩溃地抱头蹲在地上,喉咙里发出惨烈的尖叫。这就是事实啊,这就是当年的真相啊!是,傅守仁不愿相信玉佩,甚至不愿相信贾淮宁对那四个问题的答案——因为这些都有可能作假!虽然几率非常非常微小,但排除不了作假的可能……

比如,有人亲眼目睹过当年的场景,对那场景记得清清楚楚,并且后来通过各种渠道偷窃了谢家的玉佩,然后到自己跟前来陷害谢婉琴……

但,贾淮宁的最后一句话……

“要不要吃个西瓜……”,一字不错,连声调语气都一模一样。

不需要再怀疑了。

他说的都是真的,谢婉琴……她在十八年前雇佣谢家人对自己的船动手脚,害得自己落水,随后下水救援博得了一个“救命之恩”,并在事后对谢家人杀人灭口!

原来,那场美丽的邂逅根本不是上天的姻缘,谢氏救命的举动也不是无比的美好,而只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算计!谢氏为了得到他,哦不,为了得到权势和地位,竟然不顾他的安危设计让他翻船落水!

那场落水是惊心动魄的,他是北方人,不通水性,他记得自己在水中挣扎的惨状,他差点就被淹死了。而谢氏的图谋其实并不周全,如果自己运气不好多呛几口水,那等不到谢氏游过来,他就溺死了……最后被拖回来的时候,他的四个随从里不就死了一个吗!

谢氏……她是拿自己的命当做垫脚石啊!

而谢氏的阴狠还不止如此。她竟然在事后屠杀了谢家满门!

一家四口的命案,这么重的罪,她一个弱女子是哪里来的胆子?她不怕鬼敲门吗?

想到自己的每一个日夜竟然是和一个杀人嗜血的魔鬼生活在一起,傅守仁浑身就忍不住开始颤抖。他无法承认自己爱了多年的女人居然不配为人!

“啊——”地一声,他口中再次发出一声惨嚎。此时的他,不是什么三品的高官,只是个受伤的狼狈男人。

***

告状的贾淮宁在半个时辰之后,被傅守仁亲自派心腹送去了傅家在京郊的一处庄子上,并遣人过去保护他,不准他受到什么莫名的毒害。而在送走贾淮宁之后,傅守仁脚步踉跄地出了书房,直奔锦绣苑。

之后的事情就不必猜测了。那一日,锦绣苑里传来谢氏惊天动地的惨嚎,和一个男人的拳脚声。很快,被打得左腿骨折、肋骨断裂的谢氏如一条死狗一般被拖出锦绣苑,送进了傅府后头的一处荒凉的宅院里关了起来。傅守仁则失魂落魄地去了景和院里,向傅老夫人请罪。

傅守仁跪在景和院前头,自己扇了自己三个耳刮子,痛骂自己认贼做妻、糊涂至极,并向老夫人提出休妻的意图。

只是这一回,倒是傅老夫人阻挠了他。

傅老夫人听完了当年的真相,面上虽然震惊愤怒,情绪倒还好。或许是因着她对谢氏本就厌恶至极,听说了这件事后,反倒觉得这很合理。然而,她并不同意傅守仁休妻。

“谢婉琴是背负着四条命案的重犯。”傅老夫人道:“若是寻常的罪过,什么偷情一类,你休了就休了。但谢婉琴这样的……你把她赶出傅家,你难道就不担心她所犯下的重罪被人揭露出来,最后牵连了你吗?她杀害谢家满门的时候,已经被你纳做外室,在律法上,你是她的男人,就要为她承受罪责!”

傅老夫人说着,叹气道:“你怎样处置她我不想管,只是你若是一时冲动,随意将她赶出去,怕是会有后患。如今又是动荡之时,怕是正有人想抓你的把柄……你明白我的意思。”

傅守仁听着愣了,旋即反应过来——如今是什么时候?圣上病重,刺客横行,朝野动荡,时局不稳……

这种时候最好别出乱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大睁着眼睛看向傅老夫人,道:“母亲,谢氏活着恐有后患,难道,您是想……”

傅老夫人一瞧他这模样,面上便又沉了一分。

“怎么,你又舍不得了?”她冷笑一声:“不过是个欺骗你的女人,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留恋的?她如此歹毒,杀害四条人命,按照律法是要凌迟的!咱们傅家给她一个全尸、对外宣称她病死了,保全她的名声,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傅守仁只是满脸难堪,痛心疾首道:“母亲,谢氏所作所为我是绝不能容的,只是,若要我一定要杀了她,我还是下不去手。她虽犯下大错,却也给我生了三个孩子,服侍了我十八年……您,您就留她一条小命行不行?您放心,我会废掉她正室的名分,将她关在北院,关一辈子!”

傅老夫人听着只是叹气。

她就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到底是心软。自己这个嫡长子样样出色,唯独过不去美人关。好,好得很啊……

“也罢,你实在要留她性命,我是拧不过你的。”傅老夫人叹息着抬手道:“就照你说的办吧,只是在我面前,我只当她死了,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听到她。”

傅守仁连忙磕头谢恩,正欲退下,正巧这时一路扶着丫鬟追过来的傅锦仪跨进了院门。

傅锦仪方才亲耳听到了傅守仁对谢氏的处置,一时拧紧了眉头。

到了这个地步,还要留着谢婉琴的性命吗?傅锦仪银牙一咬,暗道:谢婉琴犯下滔天大罪,傅守仁竟还舍不得杀她。凭什么,自己当年要怀着身孕被金锤活活砸死,而谢氏在事态败露后却还能苟活于世?

这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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