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突然,满屋哗然。
吴老郞面色铁青,几根花白的胡子都翘了起来,显然气极,他拂袖而起,怒气冲冲道:“岂有此理!简直欺人太甚,我们走,带彩礼走。”

率先出屋,同伴众狐狸纷纷跟随,眨眼功夫,满堂宾客散尽。胡翁劝阻不住,跌坐在座椅上,老泪纵横,不住叹息:“蛮女无礼,家门不幸呀。”

第一次目睹一只狐狸哭泣,那样子有点滑稽。宁采臣忍住笑,不敢多看。耳中但听它哭声凄凉,又不知该如何宽慰。

扑哧一笑起,冷清的厅堂内多了一道倩影,那是一只毛发纯白的小狐狸,娇波流慧,细柳生姿,容光艳绝,顾盼间整个厅堂都生辉起来。宁采臣在一边看见,满满一口糕点含在嘴里竟忘了咽。眼前这只狐狸所给予他的惊艳感,竟丝毫不亚于一位倾城绝色美女。

“老爹,我早已说过,女儿终生,自有主张,不用劳烦你苦苦张罗。”

声音清脆干净,犹若清泉叮咚。宁采臣咕声吞口口水,不料满嘴巴食物卡在喉咙处,呛得他大咳出声,直翻白眼,赶紧手忙脚乱去找水,样子傻呆之极。

一旁的小菊强忍住笑,递过一杯茶来。宁采臣张口牛饮,这才把糕点冲落入肚。

小狐狸娇娜已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胡翁一瞪眼:“你能有什么主张?都怪我自幼把你宠溺过度,养成这般娇蛮无礼的性子,不分场合情况,一概胡闹。你莫不是要气死老爹才肯收心?”

娇娜嘟起娇艳的小嘴,乖巧跑过来帮他捶背,细声道:“老爹莫生气了……谁叫那吴家小郞一见到人家就傻乎乎的,扭捏得像个鹌鹑,半天放不出个屁,我见了就烦;你都没见到,他那口水哗啦啦地流呀……”说到这,她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宁采臣。

宁采臣立刻伸出舌头把嘴角的水渍舔掉,昂首挺胸,作圣人状。

娇娜看着有趣,又咯咯笑个不停。

真是个爱笑的小狐狸,既天真又聪黠,简直迷死人不偿命,不愧为狐狸精呀。

想到对方身份,宁采臣心一凛,收心定神,赶快把萌生的一缕旖思旎念驱除干净:眼下不是在演聊斋故事,在这个世界里,狐狸精可不会对书生*的。又想到这顽皮小狐狸将是自己的学生,届时不知要闹成个什么样子,大感头疼。

胡翁怒容不减:“就算你不中意,也不能恣意胡闹!今日被你一闹,胡家颜面扫地矣。”

娇娜鼓起小嘴:“我若不闹,吴家定然不会死心。”

胡翁悠悠一叹,愁眉苦脸道:“你当着那么多人面让小郞出丑,下不得台,吴家岂肯善罢甘休?他们家族势大,吴老郞为人睚眦必报,此事必定难以善了。”

娇娜冷冷一哼:“我才不怕他们……”

胡翁似是累极,摆摆手:“事已至此,无以挽回,不说了不说了,我要进内堂休息,你代我招呼宁先生。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授业先生,务必要尊敬有礼,若有冒犯处,我就关你小黑屋百日,不准出门半步。”

他朝宁采臣作个礼,踽踽离去。

娇娜目光在宁采臣身上打个转,嘻嘻一笑:“你被爹爹请为先生了?”

“是的。”

“哼,你有甚么本事教我?我劝你还是早早离去,免得我动手。我既然能拒绝一位丈夫,当然也能拒绝一位先生,哪怕被老爹关禁百日也无所谓。实话告诉你,在你之前,已经有三位先生被我赶跑了,其中一个还是学富五车的举人呢!”

宁采臣昂然道:“其他人不代表我,我熟读四书五经,格物致知,明礼义教化,辨事理曲折,这就是我的本事。”

“嘿!”

娇娜嗤之以鼻:“这些有何作用?饥不能食,寒不可衣,最是世上无用功。我只知道谁的拳头硬,谁就能主宰一切,为所欲为。”

“无知!”

“你,你敢骂我无知?”娇娜粉脸通红,圆睁双眼,像一只发怒的猫,随时要动手。

宁采臣凛然不惧:“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当今圣上失道,废文尊武,企图马上治天下,哪知道铁蹄之下,尽是糟蹋胡乱,没有了半点管理制度,礼法秩序溃散。致使民间百姓,多有持力横行者,此祸端丛生,愈演愈烈,灭朝不远矣……”

娇娜冷冷打断道:“民间凡人,与我何干?”

宁采臣冷哼一声:“那就说你们修道之事……刚才你不懂事理,刁蛮胡闹,无故得罪吴家,树立大敌,稍有不慎,同样会招来祸害。”

娇娜负手而立:“只要我修为够高,何惧别人报复?”

“你是不怕,但你的家人朋友呢?而且一山还有一山高,天下没人能无敌。为人处世,如若无智慧,缺乏城府,不懂衡量判断,不懂算计取舍,迟早是断送之命,化为灰灰。所以说不管凡人还是修士,都不能单纯依靠拳头武力解决问题,凡事应该三思而后行!不读书,不知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娇娜分辨道:“我不中意对方,拒绝他有何不妥?难道要委曲求全,一辈子懊悔?这个我做不到,若然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对象,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她这番话说得斩钉切铁,十分决绝。

“但拒绝之法有千百种,吴家小郞对你痴心一片,你却让他在大庭广众面前颜面尽失,情何以堪?”

娇娜脸色苍白,倔强地道:“我这人就这样,喜欢的就爱,讨厌的就一脚踢开,我才不像你们这些读书人,一肚子弯弯肠子,深沉虚伪,假仁假义,还自称君子呢。”

宁采臣哈哈大笑:“你理解错了,君子之道可不是天真楞直,只有读傻书的人才会痴呆木讷,任人欺负,那不是君子,而是傻子;君子如玉,谦而不卑,善而不愚,勇而不莽;这就是胡庄主要请我教诲你的地方……你这般率直鲁莽的性格出到外面,不知要吃多少亏!”

娇娜恶狠狠盯着他:“将来我吃多少亏不关你事,我只知道我很讨厌你,要打断你的腿,丢到野外喂野狗吃。”

宁采臣正视她的目光,毫无惧色:“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再还回给你,我无怨言。”

“你!”

娇娜右前肢五指叉到宁采臣的脖子上,终是无法下手,狠狠一跺脚,转身气冲冲离去。

小菊赶紧跟上,经过宁采臣身边,翻出一个白眼:“自小到大,你是第一个敢如此顶撞小姐的人,你有种!但我很明白地告诉你,你死定了!”

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小跑着去追小姐了。

他们走后,宁采臣耸然发现自己后背湿漉漉一片,出了身冷汗,环视左右,众狐狸竟然全跑光了,偌大的厅堂只剩他一个人。

他见厅中还有一满桌的饭菜好端端地摆着,胃口大开,大步过去坐下,大块吃肉,大口吃饭。

“……哎,俗话说祸从口出,我枉作口舌之争,得罪了女主,日后日子就难熬了。”

想到这点,宁采臣皱起了眉毛。但片刻就坦然了:既来之,则安之,身后还有胡庄主撑腰呢,料娇娜不敢胡来。

……

“小姐,此人倒真有些胆色,当面拂逆于你,还有那么好的胃口。”

“哼哼,再有胆色,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

“说也奇怪,他一介书生如何能跑到云岭深山中来。”

“当今朝廷重武废文,大肆缉捕文人书生,也许他是被官府追捕,慌不择路逃进来的。前些日子,不是看见有好些书生倒毙在荒山小道上,被野兽吞食的吗?这宁采臣命好,碰到了我……走啦,看见他这副饿死鬼吃相就讨厌,还是个秀才呢,吃肉都不吐骨头的。哼哼,吃吧吃吧,今晚都要你吐出来!”

声消人去,再无声息。

宁采臣却浑然不知,埋头大吃,已经吃到第三碗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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